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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遠野浩平 -【我們在虛夢中傾聽月色.二】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4-27 12:28 AM 編輯【內容簡介】
當一個少女開始懷疑整個世界時,「破綻」便開始了──
關於現實與夢的差異,你到底知道多少呢?你是否曾想過,美麗的月亮上,也許正進行著血跡斑斑、永無止盡的戰爭,而和平的時代其實是凍結的悲哀夢境?在一切都是由虛偽與懦弱的消極意志所塑造出的世界裡,你能發現自己的「心」究竟位於何處嗎?
這是個遊走於已化為超未來地獄的月世界、以及因不安而搖擺的現實之間,殘酷卻又有些哀傷,空虛的夢之傳說。
【作者簡介】
上遠野浩平(Kouhei Kadono)
1968年12月12日出生。
法政大學第二經濟學院商學系畢業。
曾任職於大廈保養公司,但很快就辭職了。隨後進入投稿生活,98年以《幻影死神》獲得電擊遊戲小說大獎而出道。隨後的作品有《鏡中死神Boogiepop潘朵拉》、《殺龍事件》等。
順帶一提,討厭的一句話是「天下太平」﹝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因為從來沒這麼想過﹞。
原日文書名:わたしは虛夢を月に聴く原所屬文庫:德間Dual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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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為月之子的少女,
在潺潺流水中起舞,
孤單無依的月之子呀,
在墓地的樹蔭中漂蕩於夢境。
——King Crimson《月之子Moonchild》
「紅色警戒的發佈僅限於第一級緊急事態,發佈之後本機構的全面部署都進入特別防禦模式,但若是遭遇到比此一『紅色警戒』更為緊急的危機時……」
——摘錄自《月球表面設施的非常事態對應準則》
想不起來
「現在在這裡的我是假的,彌生小姐。」
她總是對高中二年級的彌生說些不可思議的話。
「這是什麼意思?」
「真正的我,在很久以前便已死去,因為試圖反抗世界本身,做了壞事的報應。」
她露出微笑,笑得非常溫柔沉穩,那樣的笑容乍看之下與荒誕不經的言語一點也不相稱,實際上卻是極為協調,她的笑容予人的印象就是如此,但她的臉、她的聲音——到底是什麼樣的……
「你的意思——是指前世這一類的嗎?」
「不,不是那麼浪漫的事,而是更直接的,比如說——對了,就像是在大量複製的過程中,混雜了一枚多餘的東西——差不多像這樣吧?」
「……?」
「我們本來是命運的失敗作品,應該在世界的黑暗之中消失,但那是劣等品,是混雜在很久以前的複製作業中,再度跑出來的——」
她很愉快地笑著。
「原本被複製的,應該是只有表面,屬於我這個人的情報本身而已——該稱之為精神波長嗎?可是卻因為複製的再現度不小心太精細了,連我這個多餘的因子都隨之復甦。」
……真是不可思議。
我那時根本無法理解她的話中含意,卻記得她所說的內容,偏偏卻又想不起說出這些話的——那個女孩的一切。
「你也有夢嗎?彌生小姐。」
她突然問我。
「呃、有是有——我是想過想當個作家,啊哈哈,不過只是在作夢而已,作夢。」
我邊說邊覺得不好意思,便笑著想把話題帶過。
但她卻絲毫不介意彌生的態度,仍然非常認真地問道。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因為有才能嗎?」
「不、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啦,只是我從以前就很喜歡書——所以心想如果自己也能寫書的話該有多好,只是這種程度而已。」
「不過,你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寫書?」
「嗯、是啊——我是這麼希望。」
彌生猶豫地點點頭,她卻說了句奇妙的話。
「那是組合了你的過去與未來吧?」
「咦?」
「你至今所看過的書,這些讀書經驗和你現今的意志息息相關——也就是說,是你的過去在支撐著你的夢想。」
她露出淘氣的神情。
「而你成為作家則是以後的事情,是發生在未來的事。所以夢就存在於過去與未來之間,不是嗎?」
「嗯,也是——的確如此。」
彌生坦承地因對方說的話而感歎。
「所謂夢,就是因過去而成形,但實現於未來——夢只會存在於時間的流動之中。現在這一瞬間沒有任何人能抓住夢想——當達成目標的同時,那就已經不是夢而是現實。人就像是在名為幻夢的門扉前,持續守望的夜巡者一般——」
她的聲音舒展自然,清澈悅耳,讓人光是聽見就會陶醉其中。
「我們絕不會踏進門扉裡,而只是一直站在門前,等待夢成為現實——但是對我來說似乎沒有『現實』,我已經快成為既不存在於過去也不存在於未來的東西。」
「咦?」
「我啊,如今將從這個虛假的,位於冰冷月亮上的停滯世界中消失,雖然我不清楚究竟是被防護賽佈雷答當成系統錯誤消除掉,還是因為活到跟過去世界相同的歲數而死去。」
我想,那時她臉上露出了坦然無懼的銳利神情。
「——因為這次不是被死神所殺,所以我想不會連我這個『夢』都消失,我這次絕不會讓一切在途中結束。」
——為什麼我連她纖細的呼吸都能清楚回憶,卻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呢?
「對了,彌生小姐——我留給你一個忠告。」
她以溫柔的語氣對一臉迷惑的彌生說道。她的笑容非常不可思議,彌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誰能如此單純而直接地,就只是在「笑」。
她接著往下說。
「就如同凝視著夜晚的黑暗一般,在內心的黑暗中綻放出紫堇吧。」
她以如清水般清澈見底的眼神,看著彌生點頭。
「如果有一天你和你所生活的世界,發生了無法控制的事,你就念出這段咒文吧,一定會有很有趣的事發生的,一定——」
*
……那個美麗的女子留下的印象,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
但我卻連她和我是什麼關係也想不起來,彷彿那個人從來不曾存在於這個世界一般。
可是我的耳朵,卻聽得到那個聲音——聽得到那談論著夢與時間的聲音。
即使是現在也一樣——
I 蜘蛛的巢上 Black Cobweb
1
在我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妙谷幾乃是最特立獨行的一個。
「夏美小姐,你還在偷懶嗎?」
幾乃打來的電話還是一樣突如其來,而且莫名其妙。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在諷刺我嗎?」
「哈哈,也就是說莊矢偵探事務所還是一樣乏人問津囉?」
「不好意思哦,反正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外包調查員,跟身為暢銷作家的你不一樣呀。」
沒錯,妙谷幾乃她的職業是小說家,聽說她從十六歲就開始寫小說,已經出了十幾本書。可是她寫的全是出成文庫本的少女小說,因此雖然是暢銷作家,在社會上的知名度卻不高。所以她從來不擺架子,即使收入很高也不會瞧不起人,就算是我這樣的小偵探也能輕鬆地和她閒聊。
「鬧彆扭可不適合英姿煥發的女偵探啊。」
「我說啊,像我們這種獨立的私家偵探,基本上是從律師事務所的當事人那裡,接一些像是訴訟案件調查啦偷偷跟蹤搜集情報啦一類的,平常是專做這些既不起眼又瑣碎的小案子,可不是去負責破案,哪來的英姿煥發?」
「那最近呢?連那些工作也沒有?」
「……我不久前才剛結束一個有點麻煩的工作。」
「那現在很閒吧?」
「……是沒錯啦。」
我忍不住發出垂頭喪氣的聲音。
「可、可是,說不定過幾天就會有人上門委託了。」
「我正要委託你。」
「……什麼?」
「其實委託人不是我,不過你就當作是我委託的,接下這個工作吧?」
「這、這是什麼意思?」
「總之,請你來我這兒一趟,我會請你吃午飯的。」
「……」
我很想拒絕她的邀請。
但悲哀的是我沒有拒絕的理由,因為我這個月的確連吃午餐的錢都成問題。
據說幾乃在女國高中生裡非常受到歡迎,甚至常有她的書迷上門來和她傾訴心事,而幾乃自己則說她也正好藉此研究讀者的喜好為何,所以「也算是互相幫忙吧」。
而現在坐在她身旁的醒井彌生,似乎就是這樣的讀者之一。
她沉默不語,只是怯生生地望著我,我想她應該是對我心懷警戒,就轉頭看向幾乃,幾乃則點點頭開口。
「放心吧彌生,她可是真正的偵探,她父親本來是警察,後來自己開了一間偵探事務所,她就是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不但很能幹又是我的朋友,一定願意仔細聽你說的,無論——」
幾乃瞥了我一眼,用食指將總是掛在鼻樑上的眼鏡微微往上推——這是她的習慣——接著說道。
「無論你要說的話多麼讓人難以置信都一樣。」
嗚,我有點卻步,房裡的氣氛似乎變得有些奇妙。
這裡是作家妙谷幾乃的工作室,是一間比我的事務所還要大的公寓,屋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牆壁上紛亂地貼滿形形色色的海報,裡面有些是幾乃作品的封面插圖,還有一張卻是夕陽下埃及金字塔的風景。
我們所坐的沙發周圍也堆滿了各種雜物,平時這種混亂還會醞釀出相當不錯的感覺,但現在卻由於一個位處中央沉默不語的少女,而使得一切都變得詭異難言。正當我有種週遭所有物體都將擅自站起來跳舞的錯覺時,彌生開口了。
「……消失了。」
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咦?」
「那個人——消失了。」
她說的非常小聲,我幾乎快聽不見。
「是指失蹤了嗎?是哪一位呢?」
對我的回問,彌生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咦?」
「那個人到底是誰——我想不起來……」
她的聲音細若蚊鳴。
「可是……那個人確實存在過,的確是……」
彌生再度沉默,我則莫名其妙,只好看著幾乃,幾乃以一副「你繼續聽嘛」的表情點點頭,我只好無奈地接口。
「那個人——是男性、還是女性?」
我只能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可是彌生仍然只是搖頭。
「我什麼也不知道,也沒有任何那個人曾經存在過的證據,真的什麼也沒有,學校裡沒有人轉學,附近也沒聽說過。可是——就是不見了,那個人不見了……!」少女的臉上充滿脆弱無助卻又焦慮急迫的神情,她急切地說著。
雖然我還是不太明白,但簡而言之就是——
有某個人從她身邊消失。
而且那似乎是個很親密的人。
至少,可以確定這個少女對那個人抱持著相當強烈的仰慕之情。
而那個人在不久前明明還在她身邊。
現在那個人卻突然消失,而且沒有任何痕跡顯示對方曾經存在過。
周圍也沒有任何人記得有這個人。
甚至連她自己也幾乎無法回憶起那個人的名字與身影——
……大致來說就是如此吧,可是這麼整理起來,這——
「……喂喂。」
我拉拉幾乃的衣角,把她拉到書房角落,低聲在她耳邊問道。
「那個女孩是怎麼了?」
「她說的話很有趣吧。」
幾乃的眼睛在鏡框的另一側充滿笑意。
「不是這種問題吧……那再怎麼看,都是——都是妄想吧?」
「嗯,這也不無可能。」
幾乃很乾脆地承認。
「既然如此……」
我瞄了彌生一眼,低聲繼續說下去。
「你該帶她到醫院去比較好吧?」
「她很正常,至少我想無論醫院怎麼調查,都只會說她是個有些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第一她說話有條有理,並且也沒有依自己的希望去扭曲現實,如果是一般的妄想症患者的話,應該會更有種『我是與眾不同』的感覺才是。」
「不,雖然你這麼說——」
「而且問題不在那裡,對夏美小姐你來說,最重要的是——」
注意我們說話的聲音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大聲,我不由得慌張,而且彌生顯然聽到了,她站起身,一臉焦急地看著我。
「那個——我一定會付錢的!」
她緊張地說。
「……呃?」
我愕然地張大了嘴。
「她說會付錢呀,怎麼辦呢,女偵探?」
幾乃滿臉笑意地說。
「那個……你的意思是?」
「就是——我希望你能替我調查那個人的事!到底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人存在,還是因為……因為有什麼秘密,而被弄不見了呢——我無論如何,都覺得那個人真的實際存在過!所以求求你!」
她哀求地說。
「你說會付錢,這——」
「當然,是以百萬元為單位吧?」
幾乃說道,彌生也跟著點頭。
「是的,三百萬元左右的話我還能想辦法。」
「三——」
這真不是開玩笑的!這個數字相當於去年我們事務所扣除必要經費後的總收入。
我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幾乃則聳聳肩膀,一派輕鬆地說。
「她是縣議會議員的女兒。」
「她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是嗎?」
「所以與其要讓女兒變成醫院的常客,她父母親還寧可透過這個可疑的小小作家,偷偷委託私家偵探來處理這件事呀,你懂了吧?」
「不、不是吧?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可是——」
我以有些銳利的眼神凝視著彌生。
「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對你來說,那個不知能否稱得上回憶的東西,應該是相當重要而真切的感情吧?可是現在卻要用錢來解決——」
「不是這樣的。」
彌生也以認真的表情回望著我。
「那個人的重要性,絕對不只是與我有關的層次,我想如果爸媽聽到我這麼說一定會責備我,可是那一點也不重要!我總覺得,如果那個人消失了,對這個世界而言,是非常嚴重的——非常嚴重的一件事情!」
她說這些話時,聲音裡有著一種沉靜,甚至可稱得上是種覺悟,讓我覺得這個少女絕對不是出於想逃避日常生活才輕率地說出這些話。
「唔……」
正當我沉默不語時,幾乃卻壞心地插口。
「你何必故作猶豫?我可是清楚得很。」
「什、什麼?」
「事務所的房租——你已經有三個月沒付了吧?」
「……」
我無話可說,卻突然聽到一個似乎很遙遠,又彷彿近在身邊的聲音。
「受理由fs4。039傳來的指令程式,正詢問控制系統是否接受轉移至檢索模式——承認,委任代碼1223698884——」
「——!」
我驚訝地環顧四周。
可是附近沒有任何會發出這種聲音的東西,是幻聽——?
(可是,會有這種根本無法理解意義的幻聽嗎?)
「……」
我愕然地呆立當場。
「怎麼了?」
幾乃和彌生兩個人都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沒、沒事。」
我慌忙地搖搖頭。
2
明明還是白晝,月亮卻已經出現在半空中。
我和幾乃一起前往彌生的學校,這所學校的校門口,裝設了類似車站剪票口一樣的自動系統,如果沒有入校許可證就無法進入,所以我們必須先向管理員取得許可,但我們既然沒有適當的理由,只好先站在離校門口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觀望。
「你不去工作行嗎?」
我問幾乃,這個問題原則上還是該問的。
「啊啊,沒關係沒關係~因為截稿日是昨天嘛。」
「……你交稿了嗎?」
她以哈哈大笑來回答我的問題。
「哎呀,這種事就別管它了!現在重要的是調查呀,調查。」
她的語氣真是明朗得不得了。
「……」
我默默無言地在心中暗自同情她的責任編輯。
我歎了口氣,再次開口問幾乃。
「那麼,除了那個醒井彌生小姐以外,你有沒有認識誰也曾經說過:『某個人』不見了?」
「這種事情,我只聽她一個人說過。」
「也就是說,基本上沒有任何線索——」
我無奈地觀察著學校四周。
這所學校建在山中,周圍有著豐富的綠意,學生們必須走上山坡進入學校,如果等到秋天,一定是楓紅遍野。
我和幾乃無所事事地在學校週遭閒晃,看到圍繞著建築物和操場的鐵絲網有一個地方破了個洞,因為週遭的綠意掩蓋,看起來並不明顯。
「這裡應該進得去吧。」
「算是個小門?一定有學生會用這裡偷溜出去。」
我和幾乃就從這個小門偷偷溜進校園內。
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校園的角落。
「可是,進來要做什麼?」
幾乃問我,我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然後指著坐在校園角落的一個少女。
「……那個女孩怎麼了?」
「她看起來不是很煩惱嗎?而且感覺上與醒井小姐有點相似。」
「相似啊……」
我和幾乃上下打量著那個少女。
她似乎正在看著校舍的頂樓,頂樓上沒有任何人。
她只是凝視著校舍與天空,以及兩者的交界線,然後歎了口氣。
「午安。」
我自她背後開口打招呼,少女驚訝地回頭。
「請、請問有什麼事?」
「你好,這是我的名片。」
我遞出一張名片。
「偵、偵探——?」
她訝異地眨眨眼睛。
「是的,我正在調查應該是念這所學校的某個人……可以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呃……」
那個少女望向幾乃。
「你好,我是助手華生。」
幾乃用食指抬起眼鏡,半開玩笑地說。少女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說自己的名字叫久美子,也知道同年級裡有個叫醒井彌生的女孩。
「消失的人嗎?」
「是的,請問你有印象嗎?」我問道。
久美子思索半晌才回答。
「這麼說來,雖然不太一樣,不過有個類似的。」她說道。「聽說是從那裡跳下來——」
「咦?」
「聽說曾有個女孩從那裡跳下來,沒有人知道理由為何,是失戀了呢,還是已經對人生絕望了呢,或者是——」
我也順著久美子的視線,看向校舍的頂樓。
那裡站著一個人影,一名少女手扶柵欄站在那裡。
那個身影看來非常寂寞哀傷,彷彿馬上就會像我們剛才所提到的傳聞一樣,從頂樓一躍而下,令我不由得一陣心驚。
然後——我對上了那個少女的視線。
我們應該離得很遠,但她卻的確對著遠方的我,露出了沉靜的微笑。
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笑。
裡面沒有任何喜悅、客氣、矜持等理由,就只是純粹地在實現「微笑」這個詞——是如此單純的笑。
(……)
我愕然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站在我身邊的久美子以輕鬆的語調接著說。
「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聞啦。」
我有點驚訝,轉頭看著她。
「是、是這樣嗎?」
「嗯,因為那棟樓的頂樓根本就是上鎖的,沒有人可以進去。」
「咦?可是,現在那裡不就——」
我再度將視線移回頂樓,但那裡沒有半個人影在。
那個少女突然地消失了。
我驚異得說不出話來,幾乃看著我,疑惑地問。
「你怎麼了?」
我這才回過神,趕緊搖搖頭。
「沒、沒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頂樓的門的確上了鎖,緊緊地關著。
「……」
我問自己,難道剛才是看到幻覺嗎——
但如果說那是幻覺——雖然她並非生氣蓬勃,可是我卻無法相信那令我心中產生違和感的少女,真的是我的腦袋所製造出來的幻覺——她有著莫名的存在感。
(關於自殺死亡的少女的謠言、嗎……)
當我正站在緊閉的門扉前思考時:心跳猛地亂了一拍。
「——!」
我就像貧血暈倒似地,突然覺得意識開始由身體中抽離。
「你怎麼了?」
幾乃看著默不作聲的我問。
我——
……打開門。
我內心深處湧起一陣意義不明的衝動。
我想打開這扇緊閉的門扉,走到門的另一側——我突然非常想這麼做。
……用這雙手,打開這扇門——
我用力握緊上了鎖的門把,使勁地轉動,我的手上青筋暴現,自肩膀到手腕都開始發抖。
……撬開這扇門,到外側去——
「到外側去……!」
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自言自語。
「喂、夏美小姐你是怎麼了!」
聽到幾乃的聲音,我才發現她握住了我的手。
「……啊」
我這才知道自己剛剛握緊了門把,用力大到弄疼了手。
「哇、哇哇!」
我趕緊離開門邊。
「到、到底怎麼回事啊?」
雖然幾乃驚訝地這麼問我,但我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感受。
「不、這是……」
我無力地搖頭。
「我突然有種非得走到門外不可的感覺……」
我努力解釋,卻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說些什麼。
外側——所謂外側指的到底是哪裡?
是指這間校舍的頂樓嗎?可是想去頂樓有很多方法,我根本不需要用蠻力硬開這扇門,可是那時我卻無論如何,都想打開這扇「門」——這到底是為什麼?
「等等,你該不會想說剛才被跳樓的少女的鬼魂給附身了吧?」
幾乃一臉受不了地說,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反駁她。
實際上,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的情形……可是我卻已經開始覺得,這個委託並非只是個要替憂鬱的少女消除不安的單純工作,而是個隱藏著致命性危機的重大事件。
3
我決定就像以往事件遇到瓶頸時一樣,去徵詢已經退休的父親的意見。
「有時候雖然是自殺,卻會以病死或意外的方式處理掉。」
電話那一頭的父親這麼說。
「可是爸爸,不管死因為何,都會提出死亡證明吧?」
「只要裝作在人死前不久已經先搬家,所以改向新家的市公所提出死亡證明,在原居住地就只會留下戶籍遷栘的紀錄呀,遷移戶口的人多得是,要掩飾並不困難。」
「唔~」
當了多年刑警的爸爸所說的話果然特別有份量。
「不過,這次是困難在週遭的人都不記得吧。」
「就是這樣。」
雖然是在講電話,我卻壓低了聲音。
「爸爸,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真正不記得的只有委託人?」
「也就是說,其他人只是先套好話?如果真是這樣,那可就是件大事了。」
「我只是說有可能。」
我認為這件事可以有任何假設,雖然理由只有我的直覺,可是畢竟這個事件本來就曖昧不清,毫無著力點,如果不重視自己的直覺,很快就會不知如何是好而就此結束。
「假設委託人的記憶產生了混亂,原因又是什麼?一般人有那麼容易拿到能使記憶混亂的藥物嗎?」
「這個嘛,得視場所跟時期而定了,以一個退休警察來說我也不敢斷定,不過我以前聽說過,催眠暗示這種東西,是受術者的精神狀態越不穩定時,越容易成功。」
「催眠暗示啊——」
聽到這個詞,我想起某個作家曾寫過的一段話。那應該不是我自己買的書,而是在幾乃那裡為了打發時間,隨手拿起來看的一本書,那上面寫著……
「人類的精神構造,就像是用細絲連結著散落各地的點,是一種類似蜘蛛網的東西。因為切掉一條線也不會影響到整體,所以就算感情跟論理到處支離破碎,彼此毫下連貫,人們也不會發現。」
……書上是這麼寫的,雖然我想不起來那是哪個作家的哪一本書,但這些段落很自然地在我腦中浮現。
「而那些細絲,其實多半不是自己思考過後再接上去的,而幾乎都是由常識或『理所當然』這一類的外界事物所決定。的確,每個人或許都有其不同的經驗或個性,但那些在人類的精神當中不過是一個一個的點,而將這些點連結成網的細絲,其實大多會形成差不多的形狀。」
……我雖然想起這些話,但卻不太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我輕輕搖搖頭,把注意力集中到跟父親的對話上。
「不安定的精神狀態——這倒是很符合委託人的情形。」
「而且這也不是病,也不會被醫生診斷出來。」
「是啊,就算是被催眠了——」
我說到這裡,又想到那段文章的後續。「而洗腦跟催眠這一類的東西,其實也沒什麼特殊的,人類只要繼續活著,就是在既存的蜘蛛網上創造出自己,而那也就等同於自願被這個社會洗腦。」
「就算是這樣,看起來也跟平常的狀態沒什麼兩樣吧。」
「也可以跟醫生談談看,我可以介紹認識的醫生。」
「嗯,可能必須拜託爸爸介紹,不過現在得先確認是不是真有個自殺的少女存在。」
「這才是問題吧。」
「是啊。」我邊點頭回答。
「可是,在這裡必須注意的問題是,人類到目前為止從未創造過沒有錯誤的社會,就是說這個蜘蛛網該採取何種形式,並沒有正確的解答。吾等只能在虛偽的世界裡,自己施加暫時能自圓其說的暗示,然後就此活下去。」
……邊聽著在腦海中反芻的這段話。
我掛掉電話,交抱雙臂開始思索。
(……唔)
也許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就算真的有個少女自殺,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既然彌生所感覺到的是「不久之前」,那件事應該會對全校學生留下不小的衝擊,絕不可能只有彌生留下印象。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有人能讓全校學生都乖乖聽命行事吧。
(若真有人能辦得到,那豈不是神了?再不然就是……)
我突然驚覺,想起那本書裡還有後續。
「如果結網的是蜘蛛,那麼那只蜘蛛或許正在等待著獵物入網,獵物究竟是『應該來臨的理想社會』,還是完全下同的某些事物呢——」
(蜘蛛——?)
那個形象分外鮮明地在我腦中浮現,一個不斷紡織出連接全世界人心的細絲,巨大而無形的蜘蛛幻影——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用力搖頭,想把噁心的思考逐出思緒。
*
為什麼?為什麼這次的工作總讓我想到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藉著父親的人脈,搜尋了一些警察的資料,但還是找不到任何那間學校過去曾發生過有人自殺或意外死亡一類的案例。
而那個傳聞果然傳得相當遠,不只是學校內,這一帶有不少人表示曾聽說過類似的傳聞。
那裡一定有什麼——我始終有這種感覺。
當我持續調查的時候,有一天早上,一個中年男性前來拜訪我的事務所。
他給人彬彬有禮的印象,身上穿著高級卻不起眼的西裝,一眼望去就讓人覺得他是個政治家的秘書。
那個男子走進我的事務所,毫無顧忌地東張西望,等他好好地打量了事務所內寒酸的裝潢一番之後,便擅自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然後才報上姓名。
「我是在醒井先生那裡負責管理事務的人。」
果然是秘書,我不禁覺得他看來也太名實相符了吧。但這位秘書先生毫不在意我的看法,繼續往下說。
「我聽說你受了大小姐的委託,四處調查?」
他連最起碼的客套話也不說一句,就突然切入正題。
「沒錯。」
「我希望你能立刻停止這種行為。」
「你說什麼?」
「我想你大概不清楚這些事,但下次的黨內選舉,現任的議員已經幾乎確定不再尋求連任,也就是說,醒井先生將大有希望。」
秘書壓低聲調,以自認很有魄力的語氣緩緩說道。
「這跟彌生小姐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很有關係。為了醒井先生,我們希望大小姐能暫時安分守己,畢竟一些空穴來風的懷疑是越早消除越好。」
「……」
我本來想說「這件事不至於造成醜聞」,但我心知肚明對方一定聽不進去。這傢伙不是來商量的,只是來單方面地宣告。
「大小姐原本預定付給你的謝禮、還有要給那個三流作家的仲介費用,我們會全額支付。但希望你以後就當作不曾發生過這件事。」
「幾乃——妙谷她同意這件事嗎?」
「那個女人似乎為了趕稿,不知道躲在哪裡……我去問編輯部,他們也不告訴我。」
秘書一臉不悅地回答。我暗自竊笑:心想幾乃大概是為了躲截稿期,連編輯部也不知道她人在何方吧。
「總之,實際上的調查定你負責的,所以這不成問題,而且像這種專門寫無聊小說給小孩子看的作家,不管她說什麼,其他人都不會多加理會。」
秘書以侮辱的語氣說道。我呆呆地想,幾乃如果在這裡一定會揍他吧。
「這個社會上有許多複雜的聯繫,有些事即使表面上看來無關緊要,但卻不知道會在哪裡引發致命的危機,所以無論是再怎麼小的可能性,都必須徹底驅除。」
聽到秘書這麼說,我小聲地自言自語。
「那豈不是被束縛得動彈不得……」
人類這種生物,其實是被許許多多的線所纏繞著,我們連這些線究竟是從何而來,由哪只蜘蛛所吐都不知道,卻被這些自己也不清楚本質為何的東西限制了行動……我一想到這裡,腦海中就出現了某種類似幻聽的聲音。
「確認防火牆,接觸邏輯程序,嘗試突破。」
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但現在不是為了這個混亂的時候。
「……」
我沉默不語,秘書卻自以為明白地點點頭說「看來你明白了」。
「啊,我還有個問題——」
我舉起手。
「能拿到錢是很好,可是要是有來路不明的錢流入我的事務所,我會不會被國稅局盯上呀?」
秘書皺起眉頭。
「你想說什麼?」
「不,只是那個,就算要收錢,也得有個名義吧。」
「原來如此——你希望我們給你找其他的工作?」
秘書會心一笑。
「我是希望你們能把這件事處理成正當的委託,如何?」
「如果是這麼一回事,我倒是有不少事要請——幫忙。」
哎呀呀,看來在選舉中,秘密情報是永遠不嫌多。
不過這種私底下的暗盤交易,要是被彌生和幾乃知道的話,她們一定會責備我吧,但這也沒辦法,我確實需要工作,而且——
(現在最傷腦筋的,是我和彌生所屬的這個醒井家的關係可不能斷絕掉啊……)
我還沒把最重要的事告訴彌生,「那件事」無論如何都要找機會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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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女偵探莊矢夏美曾經一度回想自己當時的判斷,並深感疑惑。
當時她看來雖然毫無異樣,但其實思考上明顯地很不對勁。
那時的她,似乎是打算一方面接受這個秘書蠻橫無理的建議,一方面又繼續調查彌生和幾乃的委託,但再怎麼想這都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同時完美處理這兩個不同的委託,而且她應該堅持職業偵探應有的態度,既然已經接受了委託,這個事件就只有委託人本身能取消,這深深關係到她工作上的信譽,可是她卻——
她這時不知為何,一直想著蜘蛛的事,那是在這個階段,她的精神所能聯想到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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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奇怪的夢。
(——可惡,還真難纏,怎麼找都找不到侵入的路線。)
在月球表面從事地表活動時,長時間暴露在直射日光下是相當危險的事。
個人用戰鬥小艇就算卸下武裝,改調整為單獨偵察專用機,也無法彌補原本就不具備的持久度。如果外殼溫度持續上升,小艇機能就會發生異狀,導致反應速度下降。
(可是這個舊世紀的世界幻想——從如此緊復的設定看來,應該使用了相當大規模的共鳴器吧——這簡直是超大型船等級的東西了,看來這果然就是傳說中那個什麼人類基礎保存計劃的共鳴區域沒錯。)
小艇內的操縱員因為身穿防護衣,所以感受不到溫度變化,但反過來說,如果操縱員自己開始感受到溫度變化的話,就代表機體已經過熱到無可挽回的程度了。
(雖然想以氣化燃燒散熱素材的方式,來讓機體降溫——可是這一來就有被敵人發現的危險,我必須等到最後關頭才能這麼做。)
……在夢裡,有某個人潛伏在某個地方尋找著某些東西,但雖然這是我自己做的夢,我卻完全不懂那個人究竟是誰,又在找些什麼呢。
(這到底是什麼……?)
夏美滿心疑惑地睜開眼,而當她完全清醒時,已經忘了自己所做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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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的涼被裡遲遲不想起身,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事放心下下,卻又想不起來。
(應該不是沒睡好吧……?)
我搖搖頭,好不容易才強迫自己離開被窩。
今天一早就有工作要做。
那個秘書交給我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就是調查有關於醒井先生政敵的私生活。當然他身邊防護嚴密,我也不能直接去找本人詢問,只能從周邊的蛛絲馬跡下手,工作內容平凡無奇,對偵探來說也是相當普遍的工作。
不過我也不打算太認真,只要隨便查查,在調查書上隨便胡吹亂謅幾句就成了,反正這不過是個徒具名義的工作。
(重點還是彌生小姐那邊吧。)
我等到傍晚,便到她就讀的那所學校去看看。
我從山上俯瞰山腰的校舍。
從這個角度便能清楚看到屋頂,屋頂上絲毫沒有任何神秘感,更不是什麼與異界的出入口,那上面擺了水塔和變電器,不過是個普通建築物的一部分。
為什麼我那時會對那個聯繫了上與下的門如此執著?實際在這裡看清楚之後,自己也不明白當時的那種感覺。
(為什麼那時會覺得非打開那扇門不可?)
我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只好下山走向校門口。
然後我倒吸了一口氣,停下腳步。
因為——因為醒井彌生就正站在那裡,看來她大概是從校舍裡看到我正在走山路,就跑到門口來等我。
「……」
少女以銳利的眼神直視著我。
「呃……你好。」
我正想打招呼,她卻立刻打斷我
「請問您這是什麼意思?」
她以責問的語氣對我說。
「怎、怎麼了?」
「我都知道了,你不會繼續調查我的委託了!」
我內心也有點罪惡感,老實說真是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哎,那是藉口啦,畢竟我不能當面違背你父親的意思嘛?所以那時就想先瞞混過去,然後暗地裡繼續調查呀。」
「……」
彌生的眼神充滿了不信任,仍舊瞪視著我。
「……話說得這麼好聽,但其實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說的話吧?」
「不、不——這……」
「反正你也是為了錢吧?你根本就不是認真的,你只是想隨便說說,然後哄騙我!」
彌生歇斯底里地喊著,我聽著她的吶喊,察覺到自己的內心突然湧起一陣怒氣。
(絲線——)
(這裡也有,想綁住我的線——)
那種感覺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就像是被某種東西附身了一樣。
(想讓我動彈不得——)
某種冰冷刺激的物體正從我的喉嚨上湧,有種莫名的衝動從內在鞭策著我的身體。
「——『哄騙』?」
我在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開口說話。
「什麼叫哄騙?——那彌生小姐,你又怎麼說?難道你認為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毫無虛假』的?」
我的聲音嚴厲且毫不留情,幾乎讓我懷疑那真的是自己的聲音嗎?
「咦?」
彌生似乎因為我的不對勁而有些害怕,但我不在乎她的恐懼,繼續往下說。
「你真的這麼想知道真相的話,就跟我來!」
我用力搶過她手上拿的學校大門用鑰匙卡,帶著她一起走進校園。
我剛才從上方俯瞰時確認過了,我知道除了打開在校舍裡的那扇門以外,還有一條路能通到屋頂,在校舍後方還設有一個避難用的逃生梯。
「等、等等,你要帶我去哪裡?」
「你其實也聽說過吧——有個少女從這屋頂上跳下去的傳聞。」
聽到我這麼說,彌生愕然地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逃生梯口當然也上了鎖,但是因為上方沒有遮蓋,只要越過柵欄就能輕易進入,我拉著彌生爬過柵欄,走上樓梯,最後終於到達屋頂。
「……你、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有個女孩子跳樓了——」
夕陽西下,在昏暗的天空下彌生不安地問。
「你在找一個『現在不見了,但卻被當成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的人』對吧?」
我一邊問彌生,一邊卻覺得自己的聲音彷彿很遙遠。
「是、是啊——」
「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人,——那種東西在這個世界其實根本不稀奇,比如說——比如說是我。」
我指著我自己。
「我——莊矢夏美這個存在,不過就只是個世界設定資料上的檢索程式,之所以會從事偵探這個行業,也不過是為了把這個程式做得更逼真——」
……什麼?
我——我究竟、在說些什麼呀?
我根本無法理解自己所說出來的話意義為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而且這整個世界其實根本不存在,這裡是在名為賽佈雷答的巨大機械中所創造出來的,跟現實世界一模一樣的幻想世界——目的是為了……」
「……」
彌生也一臉茫然。
「為了讓那些經由冷凍睡眠保管的人們,在冬眠期間不至於墜入永遠的長眠,這個幻想世界讓他們做了一個仍在現實中繼續生活的夢——每個人都被賦予虛偽的名字和編造的身份。而且——」
我的手指被不屬於我的意志所操控,直指著醒井彌生。
「你遺忘的那個人,則不過是在這個一切都設定為合理的世界裡,所發生的一個意外的破綻。」
「……莊、莊矢小姐?」
彌生戰戰兢兢地想對我發問,但我卻無法回答她。
因為某個人操縱了我的嘴巴,擅自代替我開口。
「我想只要跟這個女偵探莊矢夏美的意識取得共鳴的話,總有一天能遇上這個世界的破綻,雖然我費了好一番功夫來控制這個檢索程式,但現在已經沒必要了。」
「咦……?」
她的眼中映出了某個人的身影。
那雖然是我的臉,卻並不是我。
那是一張非常銳利、充滿了戰意和殘酷的臉,那是戰爭中的士兵的表情。
「這、這個世界……?」
這個有著我的臉,卻已不再是我的人身上所散發出的壓迫感讓彌生害怕,那個人看到彌生的恐懼,更露出了猙獰的冷笑,緩緩抬起手。
「所以說,沒有所謂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真實的、真正的世界——在『那裡』。」
那傢伙手指指向夕陽西下的天空,而安詳地浮在那天空上的是——月亮。
5
(這、這到底是怎麼搞的呀?)
我內心發出哀嚎。
所謂的變成生靈就是這種感覺嗎……意識被切離我的身體,然後從旁邊跑來另一個靈魂,侵佔了我的身體嗎?
(怎麼會——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我內心的叫喊沒有任何人聽得到,原本應該屬於我的身體依然擅自行動,朝著眼前的彌生步步進逼。
「人類失敗了。」
那傢伙沉靜地對彌生說。
「人類在朝宇宙前進的途中,遇上了被稱為虛空牙,至今仍無法解明其真面目的破壞現象,而被奪走了大部分的戰力。少數倖存的人們不得不留在散落於太陽系各處的殖民站與衛星基地苟延殘喘——沒錯,就像在這個月球表面生活的我們一樣。」
那傢伙邊說邊無奈地搖搖頭。
「可是不管哪裡都有笨蛋,我們明明擁有支配月球的正當權利,那些傢伙竟然還想反抗我們,導致我們不得不向他們宣戰。可是——有些『人』遠離這些紛爭,偷偷地躲在一邊。對!就是負責從事創造這個世界的『計劃』的那些機器們。」
「……」
彌生當然無法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只能因恐懼而顫抖,可是佔據女偵探身體的這個人卻根本不在意她的恐懼,繼續往下說。
「這裡是沒有實體的世界——是防禦賽佈雷答所製造出的巨大夢境,為了讓在設置於月球表面下的巨大設備中,進行冷凍睡眠的人們能繼續生活的夢。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從過去的資料中所摘錄出的累積資訊,所以只要能夠操作資料庫,就算是像這樣——」
這一瞬間,週遭的環境出現了異樣的變化,原本圍繞著屋頂的柵欄,突然變成了巨大的銀色牆壁,遮蓋了四周。
「——這也辦得到。」
彌生驚愕地看著已無路可逃的周圍。
「本來這裡是個防禦嚴密的世界,只要進入內部,就幾乎無法從裡面得知外側的資訊——可是,你這個侵入途徑現在就擺在我眼前。」
「這、這是什麼意思?」
雖然怕得發抖,但彌生還是反問,那傢伙似乎對彌生的反應很滿意,他點點頭回答。
「你所知道的那個消失的人,大概是由於跟這個世界的『設定』不合,才被控制系統賽佈雷答給消除了,關於『那個』的記憶本來也應該從所有人類的腦海中消失才對——對夢裡的人來說,控制這個夢的系統所做出的操作應該定絕對的,可是你卻——你卻實現了那個不可能。」
「咦——」
彌生一臉恍惚,不知是否聽懂了眼前的人所說的話,但那傢伙還是凝視著她繼續說。
「所以,如果以你的精神作為突破點,就應該能取得更多這世界內部那些東西的資料,我能找到關於創造這個幻想世界所有機器的更多資訊,包括他們所在的正確位置、規模、戰鬥力的有無等等,我能找到所有的一切。」
那傢伙滿意地點著頭。
「我雖然也已經進入這個世界的內部……但這只是透過DM型共鳴器的共鳴效果來連接,但你們的機器本體到底位於何處還不清楚。畢竟月球表面太大了。」
然後探出身子,逼近彌生。
「『這裡』是哪裡?」
接著步步前進,逼問彌生。
『這裡』應該保存著巨大的資料和科學技術,甚至應該保存有名為相剋渦動勵振原理的特殊技術,這個技術在我們的月面都市世界已經不復存在了。那些可惡的傢伙用什麼『人類文明的保護與冬眠』當藉口,在』這裡』藏匿了數億受精卵和負責保護受精卵的機器,』這裡』到底在哪裡?」
那傢伙手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長約三十尺的巨大長刀。
「我、我不知道……」
彌生拚命地搖頭。
「你知道!」那傢伙非常肯定地說。「你知道,不只是你,其實這個世界的『真正的』的人每一個都知道,可是他們都沒有發現自己身處在虛偽的世界裡,發現這件事的——只有在這個夢裡看出破綻的你而已。」
長刀的尖端輕輕刺著彌生的臉頰。
「啊、啊啊——」
她嚇得牙齒不停打顫,但那傢伙仍然沉靜地低聲詢問。
「伸手指那個月亮。」
在這個被牆壁所封鎖的世界裡,只看到得到宛如被切取下來似的一小片天空,天空的中心漂浮著一個白色的月球。
「咦……?」
「你無須思索,也不必煩惱,只要隨手一指月亮的某個部分就行了,你的潛意識一定會指出正確的答案!」
我的手用力揪住她的衣領,粗暴地拉起。
「——不、不要……!」
彌生痛苦地不斷搖著頭,就在那一剎那問。
——啪嘰。
一個奇妙的破裂聲在附近響起。
我的眼睛反射性地看向傳來聲音的方向。
眼前出現一個詭異的情景,剛剛還被突然出現的銀色牆壁所包圍的空間,現在卻裂出一個巨大的空洞。
而且,站在那個空洞的另一側的人是——
「果然——你侵入了檢索系統啊,入侵者。」那個身影沉靜地開口。
我很熟悉開口說話的那個人,這是當然的,因為她就是一開始把這個事件介紹給我的人。
(幾——幾乃?)
據說失蹤的少女小說家,妙谷幾乃就站在那裡。
幾乃伸手指向彌生,彌生的身體便突然像是石化了一般動也不動。
「停、停止時間?」
從我的嘴裡發出驚訝的聲音
「你是——」
我的嘴又擅自開始說話。
我愕然地看向幾乃。
「對了——你就是那個『四』吧?』
我的手放開一動也不動的彌生,我剛才握住的衣領還維持著被我握緊的樣子,但那個部分的觸感已經變得比鐵還硬。
「在控制系統內設定為維修程式的第四代——」
「你竟然知道我,這真是太光榮了——」
幾乃——不,剛才那傢伙稱呼的才是本名吧,「四」露出銳利的笑容,以優雅的動作拿下眼鏡。
她拿下眼鏡的瞬間,立刻發生了奇妙的變化,看起來就像是戲劇的鏡頭突然轉換,或者更應該說是魔術師從斗蓬底下變出消失的人類,不,最好的形容是,那就如同蛹驟然羽化成蝴蝶,簡而言之——
……她變身了。
她全身包裹在光輝燦爛的緊身衣中,頭上戴著七彩繽紛,尾端突起的頭巾似的東西,她身上掛滿了裝飾,那些裝飾看起來就跟七夕許願用的小紙條沒兩樣,周圍明明沒有風卻仍然搖曳生姿,感覺就像是……就像古早科幻漫畫裡出現的未來人打扮。
而她手上拿的定流線性造型的攻擊武器,也就是「雷射槍」。
四將槍口對準我,扣下扳機。
「——!」
我的身體迅速地向後跳開,自己躲開了這一擊。
在我躲開的同時,四跑到動也不動的彌生身邊。她的手一碰到彌生的身體,周圍立刻就出現一層像是透明泡泡般的保護層護住彌生。
四轉過頭,冷冷地瞪著我。
「你偷溜進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四冷靜地問。
「那還用說嗎?我們怎麼可能坐視幾乎可抵得上一艘密閉船的能源和技術不管,這個基礎基地將由我們『正統人類共同體』來接收,只要有了這些東西,以後我們在月球表面的優勢就不可動搖了。」
雖然說得很得意,但我完全不懂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
但四當然聽得懂,她的表情非常嚴肅,以充滿憤怒的眼神瞪著我
「……現在虛空牙都已經幾乎制壓住整個太陽系了……」
到此她都還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但終於爆發。
「你們人類為什麼就是不能停止這些愚蠢的爭鬥!你們在做這種蠢事的時候,就不會想到現在都還為了保護人類而與虛空牙戰鬥的史塔斯克雷帕與班斯提爾夫,就不會感到羞恥嗎?」
那是真正的憤怒,既不是歇斯底里,也不是為了威嚇對方,而是正氣凜然的憤怒。
(……嗚嗚。)
我雖然為她的魄力所震懾,但操縱我身體的入侵者顯然毫無感覺。
「隨你怎麼說,現在虛空牙這種東西等於是『災難』的一種,對我們來說第一優先的事項是要打敗眼前威脅我們權益的敵人。」
「你們就不能分一點自己的食物跟水給其他殖民站裡飢寒交迫的人嗎!」
「你不過是幻想世界裡由機器所製造出來的虛擬人格,少說得這麼偉大!」
被入侵者所操縱的我的身體舉起長刀,朝著四射過去。
四既不閃也不躲。
她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揮動雷射槍,將朝自己飛來的武器瞬間蒸發。
但就在這一瞬間,入侵者立刻轉過我的身體,意圖逃走。
能逃到哪裡去?
他逃走的方向是——對,就是隔開屋頂與下方樓梯的那扇門。
他用力撬開上鎖的門,但門的那一側是——
門的那一側沒有顏色。
大地映著白光,天空塗滿黑色,那幅景象看來彷彿是將天與地顛倒一般。地平線沒有絲毫模糊,清楚地層示著它的稜線,因為天空中別說是雲了,連半點雜質也不存在,光線得以不受阻礙地直射地表。
這是——我想我的確認得這個景色,既不是在照片上看過,也不是曾看過這一類的資訊,但我就是知道。
(這就是——月球——)
6
(……)
我左右張望,但還是只看到反射著白光的、凹凸不平的大地,以及無限延展出黑暗的星空。看來像是地平線的那條黑色斜線,應該是代表再往前進就是黑夜的無日照地帶吧。
因為沒有空氣,這裡的一切事物看來都分外清晰,感覺就像是一幅黑白油畫,還能清楚看出畫家粗暴的下筆痕跡。
這裡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也沒有風,沒有空氣。
(空氣……?)
我登時一驚,反射性地用手按住嘴,但我的確有正在呼吸的感覺。
(可是這裡又沒有空氣——只是我自己心理上覺得在呼吸吧。)
畢竟我只是幻想中的存在,這麼一想,我又突然察覺另一件事。
「……啊!」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了,應該是從穿過那扇門時起吧,那個操縱我的身體,被稱做入侵者的傢伙已經消失了。
「……」
可是我從今以後,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當我正默默苦思時,有個聲音在身旁響起。
「想這麼多也沒有用唷?」
我轉過頭,發現是個和我一樣虛幻的人影站在那裡,是個女孩子。
「……你是誰?」
那個少女露出沉靜的微笑,她笑得非常美,我記得以前曾看過這個笑容。
(啊啊——對了)
是那個時候——我曾以為是錯覺,但又覺得自己確實看到的,那個少女。
「你其實應該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少女靜靜地說。
「是啊,你說得對——因為我一直在找你,你叫什麼名字?」
她搖搖頭。
「我已經沒有名字了。」
「說得也是……這我也應該知道的。」
我歎了口氣。
「所以你也和我一樣,被踢出那個世界了吧。可是只有彌生小姐卻還隱約記得你的事。」
聽我這麼說,那個少女露出了非常溫柔的表情。
「彌生小姐並不是因為記得我,才努力想回憶起我的事,我想她一定只是想瞭解自己吧。」
她說的話令人費解,我在心中重新回想剛才聽到的,四與入侵者的對話。
「彌生小姐——真正的彌生小姐其實被藏在這個月球,她被冷凍在一個叫做基礎基地的秘密場所裡,正在長久的睡眠之中吧?」
「如果從外界的眼光去看那個世界的人,就是如此吧。」
那個少女答道。
「在與虛空牙的戰爭中殘存下來的人類後代,正在這月球表面自相殘殺,他們不斷地互相爭奪資源與主導權,彼此都主張自己具有正當性,並且否定對方的存在。嗯——這種事已經持續了好幾百年了。」
「為什麼輸了一次就放棄呢?他們為什麼不團結一致對外戰鬥?」
我雖然提出異議,但她只定緩緩搖頭。
「那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人類已經不再正視那太過龐大的敵人,轉而將自己封閉在同族間的自相殘殺裡。但憂心於現狀的人們創造了基礎基地,在那裡藏起了幾千幾萬人的冷凍受精卵——他們是希望即使有一天,在月球上的人們真的彼此互相殘殺到完全滅亡,人類也還能夠存活下去。」
「受精卵……所以是這些受精卵的夢嗎?」
「即使尚未出世,生命的本質還是不能永遠停滯,還是必須有所變化。所以他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由巨大的機器創造出夢中世界,讓所有的靈魂能在那裡生活。」
這個少女似乎知道所有的一切。
自天上俯視萬物的樣子就彷彿是——不,那個稱呼似乎與她柔弱的姿態太不相稱,而站在她身邊的我……
「我……我到底是什麼呢?」
我迷惘地自言自語。
「我不是人類,似乎只是機器裡的一個檢索程式,這簡直是在愚弄我嘛,那我一直努力至今,去維持那問沒什麼生意上門的偵探事務所,這一切通通都是不存在的嗎?」
我開始感到很生氣。
「我啊,在爸爸病倒、開始考慮要不要關掉事務所的時候真的認真地煩惱了很久呢。後來決定繼承爸爸的事業,可是一路走來也不順利,真的是付出不少辛勞才有今天——可是現在卻告訴我世界本身就是假的?」
我的怒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轉為沮喪和失望。
「那個入侵者,不知道到底是誰的敵人說我跟彌生小姐是這個世界的『破綻』,我們根本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是該被排除的——這樣想一想還真可笑。」
我覺得很悲哀。
我真的,非常非常地哀傷。
雖然我本來就覺得人生不能盡如人意,但沒想到竟然嚴重到這種地步,我一直很天真地以為只要努力,就會有些收穫。
可是真正的現實,就只有這個沒有光彩的天空,相反射著刺眼光芒的蒼白大地。
「一切都是假的,站在這裡的我也是虛幻的,一定只是處理資訊的空間出了什麼差就像是曲終人散後的餘音而已。」
「……」
無名少女以極為沉穩的表情望著我
「你呢?你不難過嗎?」
「我很難過。」
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她仍然溫柔地微笑著,卻給了我迅速的肯定。
「可是,如果像這樣還有著心就代表悲傷——那麼不悲傷又有什麼意義呢?」
少女的聲音是那麼地安詳,彷彿還能將根本沒有聲音的月球表面,變得更加沉寂平靜。她的聲音充滿了確信,既沒有煩惱也沒有迷惘,只是澄澈地——在人的內心深處迴響——
「……心?」
「對,心,難道你認為自己沒有心嗎?」
「可、可是——我是一個程式。」
「那又如何?」
她毫不留情地反駁我。
「無論你是不是由二進位法的複雜數據所構成,那對『你』來說真有什麼不同嗎?」
「對……對『我』來說?」
「不錯——對『你』而言。」
她望著我的眼神直接得就像是可以貫穿我的眼眸深處,但卻完全不會令人感到冷淡,而充滿了溫柔。
「即使一切都是虛假,世界裡也有一樣東西是確實存在的,只有那是唯一而絕對的「真實」,絕非謊言,也不是夢境。」
「不錯——那就是你感受到悲哀的心。只有你的心絕不會消失,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有心,對你來說就是世界消失的那一刻。即使週遭所有的人都否定你的心,那對你的世界也毫無意義。即使一切都是幻想,是空虛的夢境,無論在哪裡,你那為此而唏噓的心情也都是絕對的。只是,對我們而言真正決定性讓人哀傷的,是所有人的真實都互不相同,我們的心各自擦身而過,彼此否定,讓這個世界變得如此虛偽——」
她抬起頭凝望著天空。
「『擁有心』這件事——真的是非常悲傷。」
「……」
她說的話,我連一半也聽不懂
即使如此——
她仍然露出了微笑。
但我還是知道,她比我更加地哀傷。
既沒有理由,也不是為了掩飾,就只是微笑。
為什麼,為什麼她能露出如此的微笑呢?
「——看來……」
她仍然仰望著天空說道。
「看來你差不多該回去了。」
「咦?」
「那位四正在找尋你的軌跡——她正試著將被入侵者拖出外界的情報重新組合。」
「幾、幾乃?可是——」
就算我能再回到那個世界裡,那又有什麼意義呢?一切都是幻想啊。
「可是,你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情吧?」
少女沉穩地說。
「既然接下了工作,就必須好好完成它,這才是身為一個偵探的職業道德吧?」
「工、工作——」
我仍然有些不明白,但似乎已經沒有時間迷惘了。
我看向那個少女凝視的方向。
那裡——只有那裡有顏色。
混和了美麗的藍色與各種色彩的月亮浮在空中……不,月亮是我所在的地方,所以那應該是——
想到這裡時,我的意識已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拉扯而去。
「——還好、你還好嗎?」
那個穿著未來服裝的妙谷幾乃,也就是fs4,039——「四」正站在我面前。
我仍舊站在那個屋頂上,可是四周已經沒有銀色的牆,只看得見寬廣的昏暗天空。天空上的雲動也不動,剛才那個人說是時間停止,所以一切才會維持原狀吧。
「——我回來了。」我低聲喃喃自語。
「程式的人格回到自己該存在的世界裡。」
「是啊,我已經打敗入侵者,把他扔出這個世界了。」
「他沒有發現『這裡』的位置吧?」
「那傢伙本來就是透過DM型共鳴器的精神波動部分產生共鳴而已,並沒有直接接觸到基地,以人類的說法就是『有種奇妙的預感』的感覺吧,他只是透過你這個媒介的共鳴,才能闖入這個世界。」
雖然我還是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但感覺已經無所謂了。
「預感——破綻的預感啊……」
我歎了口氣。
「我這樣一個沒用的程式,會因此被消除吧。」
被那種敵人佔據身體,這也太——怎麼說,太不足以擔當保護人類的重責大任吧,我心裡這麼想,但四卻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
「不,沒這回事唷?你的確盡到自己的本分了,夏美小姐。」
「咦?」
「像那種從外部以精神共鳴方式入侵這世界的人,你覺得他會選擇附在誰身上?」
「……什麼意思?難道……」
看著我愕然的神情,四微微一笑。
「就是這樣,想調查別人、到處活動,試圖找出事實也不會顯得不自然——最適合的角色就是偵探,而我們早就想到這種可能了。」
「——我是引他們上鉤的陷阱?」
說穿了就沒什麼大不了——其實我自己就是等獵物上門的蜘蛛絲?
「所以你才會想打開那扇門,因為那是為了將入侵者的精神趕到外界而設的陷阱。當然,和你精神同步的入侵者沒發現這點。」
經四這麼一解釋,我更深刻地領悟到我的確是毫無選擇權,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週遭所決定的事項累積出來的結果,可是——
(那麼,那個少女呢——從這個世界跳下去的那個少女,她究竟是什麼?)
少女那不可思議的微笑又是被什麼東西設定而成的—
我本來想問四,最後還是作罷。
因為我覺得四大概也不知道,甚至應該說,我覺得這個世界的任何事物都已經不再保有她的存在,並不是世界消除了她,而是她自己……
我沉默不語,四聳聳肩膀繼續說道。
「嗯,不過我還是得稍微竄改一下你的記憶,總不能讓你記得我這副打扮吧,抱歉啦。」
我只是微微地搖頭,然後有些諷刺地回答。
「沒關係啦,畢竟負責保護世界,而且還會變身的英雄不能被世人發現真面目嘛。」
四聽著我的調侃,露出苦笑,然後低聲地說出了她的真心話。
「話是這麼說沒錯——也有點寂寞呢。」
但我只聽到這裡,意識就突然中斷,宛如電腦重新啟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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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跟彌生小姐正站在黃昏時的校舍屋頂上,看著彼此。
「……啊。」
彌生的表情還是充滿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可是我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些事情該告訴這個煩惱的少女。
那是什麼呢?我的確在某個地方,遇到了某個人,我必須告訴她這件事。
我必須告訴她,你的心對你來說,正代表了全世界——
我邊盤算著該怎麼解釋,這次真正地以我自己的話對她說。
「彌生小姐,你聽過關於有個女孩子從這裡跳下去的傳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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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在沉澱的霧中 Cherry Mist
1
(——可惡,就差一步了說)
代號「蜘蛛」的情報員,一邊咒罵,拔掉了頭部的精神感應連結器。
在最後的最後,那女人的精神竟然朝「這裡是退路」的那道門衝了過去。不過,如果就那樣待在原處,連我的精神也會遭到四破壞,要說別無選擇也確實如此。反倒是沒想到那個女偵探的人格資料竟然是陷阱——還以為純粹就是人類的心。
(不,說不定她的確是人類,只是內心深處被洗腦——不管怎麼樣,戰鬥機活動的時間已經到了極限,只好暫時撤退。)
憑直覺來推斷,蜘蛛與那個世界同步不到三小時。其實他已經在幻影世界裡待超過一星期,那對他而言,等於是勉強配合以片斷畫面傳送播放的世界。
時間流動是以相剋渦動原理為基礎的現象,也就是與該精神所屬的渦動波長同調。然而相對於這裡,夢中世界的時間幾乎沒有流動。恐怕在他脫離之後,女偵探及醒井彌生現在仍宛如靜止畫面地站在頂樓吧。蜘蛛試著連結,卻有被時間逆流的感覺。他無法理解為何會這樣。
(就是因為這樣,才要想盡辦法把那個超科技變成我們<正統人類共同體>的東西)
他所搭乘的月面活動用小型戰鬥機是單座式,座艙非常狹窄。
座艙內,有個奇怪的東西混雜在戰鬥用計量儀器及兵器操縱桿之中。
那東西渾圓而光滑,宛如手腳縮回的烏龜甲殼一般,不知該算是球形還是橢圓形。
其表面貼有類似檢取波長用腦波儀般的線路,纜線到剛才為止還連接著蜘蛛的腦。
(只要有這個超文明遺物的共鳴器裝置,今後應該還有機會與幻影世界接觸。)
這個從在領土內發掘到的超光速戰鬥機夜巡者殘骸中回收的裝置,連軍隊也只有一個,是特別配給他的裝置。既不能分析其構造,也無法分解及複製。
他是戰場上頗具名氣的王牌駕駛員之一,由於能力倍受信賴而獲派這項任務。畢竟只要能夠找到沉睡於某處的超科技保管庫,他所屬的軍隊肯定能凌駕其它勢力。
他手伸向通訊機,耳機中只聽得到嚴重的空中電波雜音。
「——呿。」
他輕輕咋舌。月面沒有大氣,所以太陽發出的電磁波會直接落下。一旦無線電不通時,就是完全不通。
不得已只好把隱藏於火山口的戰鬥機開出。藏匿至今已過了一段時間,他並不清楚周圍目前的情況,但也只能這麼做。
(趕緊返回基地吧,反正已經成功接觸了。下次一定——)
正當他這麼想時。
「不——你已經沒有下次了。」
他感覺到有個平靜的聲音在某處響起。像耳語般的聲音。
接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名少女佇立在戰鬥機前進的方向——她沒有穿太空衣,直接露出臉部及身體。
(那、那是——什麼!)
他覺得曾經在哪裡見過那名少女,但他無法再多做思考。
咚,才感覺到背後被頂了一下,名為蜘蛛的男人的意識已完全從世上消失。他搭乘的機械旋即爆炸,在瞬間四分五裂粉碎。
原來是從後方射來的衝擊雷射,直接命中戰鬥機。
✩✿✿✿✿✰✩✿✿✿✿✰
(那艘戰鬥機是怎麼回事?)
六月條約連盟軍的戰車隊,反射性地發動攻擊後,思忖著對手的事。那兵器的確屬於敵對勢力之一的正統人類共同體,雖然不知道他單獨行動的目的為何,判斷阻止他應該不會有問題,便搶先下手。
他們其實另有任務在身,就是趁磁暴時穿過緩衝地帶,突襲<靜海>帝國軍前線基地的作戰行動。
月面目前總共有七個勢力,各自都不是友好關係,彼此互相競爭。
然而抵達目的地的戰車隊,卻在發動攻擊前停了下來。
「隊、隊長……有異狀,很奇怪。」
監視前方的士兵聲音顫抖地報告。
「怎麼?什麼事?」
一被逼問,士兵語調更為慌張,戰戰兢兢回答:
「唔——出現了『霧』……!」
「什、什麼!」
全員愕然,趕緊解除隱形狀態觀察前方。
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基地設施、駐守部隊全被破壞殆盡,一片狼藉。
霧氣瀰漫。
這是凝結的水氣飄散在空中,不過它們當然不像地球一樣是天候變化。人類生存的地方一定會有水分,水分流出外部後,極小的水滴在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低重力下遲遲無法落下。沒有風、也不會散開,只是長時間持續飄浮著。
月之霧。
那是「在這裡生活的人消失了」的證明,對活在這個小天體中的人而言,是不祥的死亡象徵。
「……這、這是怎麼回事?」
隊長茫然地喃喃道。
「全、全部滅亡了……」
「那種事我知道!問題是,為什麼——」
就在他們陷入混亂時,那個已經來了。
在重力加速度加持下,從上空擊出的硬質彈,貫穿戰車車頂、壓扁內部的人、破壞引擎後引爆。
連尖叫的時間也沒有。
為了極秘任務而特別編製的突襲戰車隊,在目的地前方,連被什麼攻擊都不知道就毀滅了。
穿過位於虛空牙支配領域邊緣的月球重力運轉軌道,歌薩·穆軍的機動降落部隊從超過七千二百公尺的上空斷然執行轟炸,達成任務。
雖說是部隊,其實是由一架有人機以及僅三架追隨它的無人機所組成的高機動戰鬥機小隊。就是他們在一瞬間完全消滅了容納超過三十名兵員的帝國軍基地。
「……就這樣繼續下降。我要確認有沒有殘存的兵力。」
駕駛指揮機的古都子魯潔司04身著太空衣,更突顯了她的嬌小纖細。而隔著防護帽面罩可見的脂粉末施臉蛋,只要是素昧平生的人應該都會認為她定十四、五歲的少女吧。
盯著儀器的那張臉,浮現出一絲苦澀。她在心中嘟嚷:
<……幹嘛啊?竟然專程來送死——>
這時,操縱同伴機的人工智慧向她報告。
「——古都子,有機械群朝目標接近,應該是戰車。從形態來看,似乎是六月條約連盟軍的122式戰車。」
不過,同時古都子也已確認該黑影。
「對每台戰車發射四顆麥格那穿甲彈。」
古都子一邊解除扳機的安全裝置,語帶平靜地下令。
「集中瞄準引擎——發射。」
她面不改色,單方面地對既未注意到他們、也沒有採取敵對行動的對手展開殺戮。
戰車隊一被炸得粉碎,其周圍便啪地噴出新霧。
持續往下降的戰鬥機隊,在逆噴射後,恍如在霧上滑行般飛起著地。
「分成二組,A組負責基地,B組負責戰車。各自采警戒態勢進行調查。」
遵從古都子的指令,戰鬥機張開步行腳,一邊掃瞄戰場殘骸周邊,到處走動。
「沒有生命反應。」
「機械類完全停止,熱量急速下降中,沒有二次爆炸的徵兆。」
「戰車屬於重裝備,搭載隱形系統,還裝有增加裝甲。看來他們來這裡的任務與我方相同。」
「違反協定呢——不過我們也一樣就是了。」
她打開戰鬥機艙口,走到外面。
瀰漫著霧。
霧帶有淡淡的粉紅色。
那是因為原本在士兵體內的液體與物體相混合了。
她很熟悉這個色調。
類似的風景她已經持續看了三百年。
(不過不是我親眼目睹,大部分是從歷代魯潔司栘值來的記憶中得知的印象——)
古都子是歌薩·穆軍引以為傲的高性能工兵複製開發作戰成果當中,最優秀的士兵之一。
她不知道最早的原創古都子是怎麼樣的人,抱持什麼樣的夢想活著,因為她是複製品的複製再複製的複製——第七階段的古都子。
古都子取出小型幫浦,舉到頭部上方大力揮動。周圍的霧很快便被吸入連接幫浦的高壓容器內。
這個行動並沒有太深的理由,是她的興趣,或者應該說成習慣。
收集瀰漫於戰場中的霧,回基地後再將它固態化,排列於能清楚看見地球的地方。
不是敵人也不是盟友。一旦變成霧就會相互混合,沒有區別。
「…………」
做這件事時,古都子的表情並沒有明顯的變化。
吸到一定程度的量,她封住高壓容器,將它收進太空衣口袋裡。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個啊。」
用極細微的聲音呢喃道,沒有人聽到。
2
古都子魯潔司04接到的指令,嚴令其在攻擊結束、收集完情報後立刻離開該基地。這並非為了佔領而作戰,似乎要做到不知道是誰攻擊基地才最具意義。
(……不過)
派這個戰車隊來的六月條約連盟軍那些傢伙,應該也是同樣的想法……可是,
(他們根本就是白死呢。)
她看著戰車隊的殘骸,在心中喃喃道。
(在完全不知道為何而戰的情況下,就被我殺了——)
古都子本身又是為何而戰呢。
一想到此,她感覺到總是讓她坐立難安的事,而無所適從。自己當然是為了保護故鄉不受其它陣營威脅而戰,可是——
(可是——什麼呢?)
她總是只想到這裡,往下就變得混沌不清無法思索。
她心中一直有一個畫面。
那是臉上掛著溫柔笑容的少年的畫面。
他的名字是歌薩·穆。是的,她所屬的陣營便是取自那名少年的名字。
據說他是救世主。
他主張人類可以靠著團結一心與虛空牙共存,得到了許多人協助。卻遭到畏懼其影響力坐大的權力者射殺,身受重傷瀕臨死亡。憤怒的人們為此起義,發動武裝暴動革命,打倒了那些權力者。但是歌薩·穆已經復原無望,這樣下去肯定會死,便將他以冷凍冬眠的方式保存起來。
據說他那時才十六歲。
為了迎接人類如願再次取回治療技術,讓他復原的那一天,他沉睡著——一直以瀕死狀態沉睡到經過五百年以上的現在。
古都子她們負責守護他的身體,只要不能統合其它陣營、重新發現科學技術,他將永遠無法甦醒。
(所以我在戰鬥——我和歌薩·穆相見的日子恐怕不會來臨吧,因為我應該會在那之前戰死。)
就算是那樣也沒關係,她想。她的前一任古都子、以及更早的古都子,一定也是相信這些人工智慧部屬,雖然只是搭載於戰鬥機上的操縱裝置零件,由於模型中植入了昔日活著的士兵的思考模式,會個別做出反應。
「這任務太簡單啦!結果最危險的是抵達這個地方前,在地心引力軌道的航行吶。」
「作戰就是這麼回事。只要按照計劃忠實執行,自然就會成功。」
「那也是因為是我們這個小隊。如果沒有實行古都子命令的決斷力,也不會這麼順利唷。」
「在你們瞎扯的時候,機上的機動模式已經重定設定完成了吧?要開始移動囉。」
「瞭解!」
「瞭解。」
「瞭解了。」
古都子偶爾會想,或許它們和自己並沒有根本上的不同。只是因為指揮宮機必須有人搭乘,彼此在戰場中的機能幾乎一樣——甚至她自己反而少了耐久性。
脫離戰場遺跡,部隊在距離相當程度的位置停下。
「得知基地毀滅的帝國軍差不多該到了呢。為了避免被發現,暫時採取隱形態勢入凝固待機狀態。」
古都子們將戰鬥機藏在月面的地底下,小心翼翼地以免揚起塵土。要是不埋起來,太陽光及地球光的嚴酷直射,會讓他們的熱度一下子上升超過數百度,因此若不是在地底下,根本無法長時間待機。
「要待機多久?」
「先三天。」
古都子根據過去的資料如此判斷。
「設定為七十四小時待機。」
「命令是十二小時喔?」
「命令並沒有預料到連盟軍居然和我們展開同樣攻擊呢。」
聽到古都子的回答,人工智慧不罷休地說:
「可是古都子,我們因為是機械要等多久都沒問題,但你的生命維持系統有極限唷。」
「我會進入體溫四十八分之一的假死狀態,一旦感應到六·三等級的異狀就叫醒我。」
「——我想你應該知道,甦醒率是一百三十分之一,有可能無法復活唷。」
對於這點,古都子果斷地回答:
「可能性算高的了,就月面來說。」
「可、可是——」
「不想在移動中被發現、遭到擊破的話,就乖乖遵從我的指示。」
「——瞭解。」
於是古都子進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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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柔軟的床上,周圍充斥著微光,風徐徐吹來。
身旁坐著一名美少年,他正用溫柔的臉龐注視著我。
「嗨,累了嗎?」
他用沉穩的口吻問我。
「累翻了呢……」
我老實說。
「因為你一直很努力呢。」
他點頭,那雙藍眼彷彿透明的寶石。
「對啊,我一直很努力呢——畢竟拼戰了三百年。」
我當然知道這是夢。是進入假死狀態後,腦細胞的活動極端受限,存在於腦細胞膜之間的細微脈衝……怎麼來著呢,總之,這是夢。是管理身體的機械讓我看到,提高戰鬥意志的程式夢境。
而金髮藍眼的漂亮少年,當然就是迷人的歌薩·穆先生的化身。
「托你的福,我們維持住非常有利的戰況唷。」
雖然得到歌薩先生的鼓勵,其實我希望至少在假死狀態時,能夠沉睡不要作夢。
「不管怎麼戰鬥,對手多達六個陣營的話,就算擊潰一個,其它陣營也會挽回劣勢重新再來;而在攻擊他們的時候,先前的陣營又會復興;原以為不會來的傢伙也會在這時候攻過來,實在是沒完沒了啊。」
我嘀嘀咕咕地抱怨。這種事要不是在夢裡根本說不出口。因為就算對方是人工智慧部屬,也不能在戰場上說出這種喪氣話。
「辛苦了。」
歌薩先生柔聲慰勞我。我繼續說:
「與我共有記憶的同型高性能士兵,也已經戰死了七百八十人。」
「有勞了。」
歌薩先生始終用平和的態度對我。
「雖然不至於有戰死時的記憶,那會是什麼感覺呢?死的時候。」
對於我的問題,歌薩先生點頭回答:
「你是勇敢的士兵唷。」
回答的變化差不多開始失控了。我不在意地繼續說:
「太空衣破洞、身體受傷、體液在零氣壓下一邊沸騰一邊流出,然後變成霧。那會很÷痛苦嗎,或者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什麼都來不及感覺?」
儘管我不再期待歌薩先生回答,他還是做出回應。
「這是很辛苦的工作,但是你完成了。」
「我也曾在高機動戰鬥時斷過幾根肋骨,曾因用力過度把臼齒咬碎、因血液不循環而全身癢到要抓狂。死亡比那些更痛苦嗎?或者死了還比較輕鬆——」
「你很堅強,不輸任何人。」
「不停地戰鬥、戰鬥:—勝利究竟代表什麼,我還是不太瞭解呢。」
「那是很棒的事。」
「歌薩先生,我軍獲勝表示你會甦醒,到時候你會做什麼呢?」
「這關係到名譽。」
「是要實現進行到一半的理想嗎?創造出大家彼此歡笑,任何人都不需要痛苦的世界?」
「你一定做得到。」
「可是,那樣的話,」
我微微苦笑。
「到那時,我已經不存在了,對吧。因為只會打仗、互相殘殺的士兵,是你將要創造的世界所不需要的吧——」
「我們的確正一步一步,朝著勝利的日子接近。」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蠢。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沒錯吧?根本沒有大家彼此歡笑,任何人都不需要痛苦的世界。」
歌薩先生突然說出奇妙的話。
「……咦?」
他對我的驚訝表情毫不在意,繼續說道:
「歌薩·穆是笨蛋。就連可說是人類絕對大敵的虛空牙,他也相信只要取得溝通就能共存。可是……問題其實是,他自己沒能與人類那一方順利溝通。明明與虛空牙成功接觸了——」
歌薩先生失望似地搖頭。
「自從被他這麼一鬧,害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和人類接觸,至今也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說話的依然是那張美麗的容顏。
依然是平常那位鼓勵我們的歌薩先生模樣。
可是,這個夢——有點奇怪。
我的腦中一片混亂,就在此時,發生了更大的異變。
卡喳,從我身後傳來類似腳步聲的東西。
我轉過頭,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景象。
那裡站著另外一個人。
是一名少女。
與我的肉體年齡相仿,有著一頭黑色飄逸長髮的少女,正看著我和歌薩先生。
「你最好小心點唷。」
少女冷眼盯著歌薩先生,對我說道。
「這傢伙想得到人類的情報。一不小心被這傢伙碰觸到內心,人類將不再是人類——對了,就像因為具有些許交感能力而崩潰的歌薩·穆。」
她——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印象。
彷彿清徹的水一般,安靜而內斂,卻有著非常堅定的意志——一雙正直到駭人的眼睛。
「你是什……什麼?」
聽到我提出的籠統問題,美麗的少女說:
「說起來我算是那傢伙的『相反』唷。他因為充滿『死』而無法理解什麼是心,一直欺負人類;我則是打算用心讓『死』合而為一。」
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你在跟誰說話?」
這時候,歌薩先生問道。
「咦?」
「你突然轉向後方,對著空無一物的方向講話。」
「咦?」
我覺得更混亂了。
於是,黑髮少女露出一副想笑的模樣,
「那傢伙無法感知到我啦。因為說起來,我只是『心』。」
做了有說等於沒說的說明。
「咦?呃……?」
我也只能茫然不知所措。
可是——總覺得,我理解到了一件事。
「歌薩先生,你該、該不會是——」
我聲音顫抖地說,美少年一臉沉穩地聽著。
「…………」
我一邊害怕地發抖,想起了那個名字。
「該不會……?」
那對我們這些活在月球的人而言,只是遙遠記憶中的創世神話概念。它竟然,出現在像我這種小兵面前……?
「不,這只是你的夢。」
歌薩先生溫柔地說。
「只是——作為夢中化身的歌薩·穆,其精神型態為了這次的『接近』產生了共鳴使得原本單調的機械反應產生誤差唷。」
……他還是說著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事。
我求救似地看向黑髮少女。
她的臉上也浮現出不輸歌薩先生般溫柔,且甜美的微笑。
「反正,總之——他是這麼說的啦。」
少女點頭,然後對我眨了眨眼說:
「『外面鬧得天翻地覆,不能再睡了』——」
看著她那惡作劇的表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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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入腦細胞的脈衝,使身體機能急速恢復,古都子魯潔司04醒了。
因為突然加快先前流速極緩的血流,全身傳來火辣辣的麻痺感,不過她沒空理會這種事。
她瞄了一眼儀器,確認從她們進入待機狀態至今,已經過了二十八小時。應該正好是帝國軍的反攻部隊抵達基地遺跡的時間。
「回報狀況!」
古都於對人工智慧部屬下令。自己會被強制喚醒,一定是因為發生了異狀。
可是,她感覺心神不寧的原因不只是那樣。
(總覺得——好像作了一場怪夢——)
處於冬眠狀態時,腦細胞並未進行記憶的儲存,所以她已經完全忘了夢境。即使如此,她還是有種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刺入的異樣感觸。
「古都子,在我們攻擊的基地一帶,有奇妙的光——」
是錯覺嗎,理應不會受到動搖的人工智慧的聲音也像在顫抖。
「光……?」
從隱藏於地底下的機身,伸出潛望鏡觀察外面。
由於距離很遠,影像相當模糊,但那種事一點影響也沒有。
一目瞭然。
月面由於沒有大氣,照理說應該不會有任何氣像現象——現在卻閃耀著紅綠色極光。
(什——什麼,這是……!)
沒有到過地球的古都子,當然不知道極光這東西。可是她至少能確定那是不應該出現的東西。
極光並非只在空中移動。
每當光幕嘩啦地流下時,地面的戰車及工兵就像被捲起來似地浮在空中,然後——啊,這是怎麼回事,宛如墨水滴在水面上,士兵們竟然在光幕中逐漸溶化了。
戰車之類的機械,被看不見的巨手剝下裝甲板,三兩下就解體了。那景象宛如徒手剝開在月面也有養殖的食用貝類外殼,蠻橫又殘暴。
接著,戰車裡的人被拋出車外,包裹身體的太空衣在瞬時散成飛灰,身體則溶化得無影無蹤。
(那是……怎麼回事?)
一回神,我發現自己的臼齒正咯嗒咯嗒作響。
一股壓倒性的恐懼感擁上心頭,彷彿本能及體內的細胞叫我現在馬上逃離這裡。
「發、發生了什麼事!那是什麼!』
我嘶吼著聲問部屬。
「不知道——在那個東西出現的數秒鐘前,有極微小的隕石掉落至基地鄰近區域,然後——」
聽到這個說明,古都子嚇了一跳。
(隕石……?)
也就是說,那是來自宇宙的東西?
一提到存在於宇宙間的東西,只有一個可能性。
(難、難道——)
這個事實雖然叫人難以相信,但古都於認為在她內心深處早已知道這件事。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已在某個地方見過它,這只是確認作業。是啊,那就是……
「那、那是……」
古都子一邊看著在望遠鏡瞄準器影像中晃動的極光,茫然地喃喃道。
「那是——『虛空牙』!』
3
人類的天敵。
虛空牙被如此定義。
但是,自從上次它來襲至今已超過了五百年,對月面的人而言,它的存在就像是一則童話故事,沒有真實感。
然而,不管他們是否忘記了它,事實上太陽系內大部分區域至今仍屬於虛空牙的勢力範圍,人類想在當中穿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至於五百年來一次也沒有遭到襲擊的月面,它何時再攻擊都不奇怪。
「唔、唔唔……」
理應是古都子魯潔司04的敵人的帝國軍軍人,束手無策地一一遭到光幕蹂躪。
不知道是企圖反擊,或者只是陷入恐慌,炮彈零零星星地射向空中,卻在接觸到光幕時被盡數吸收。
「唔唔唔唔……」
古都子不停地顫抖,全身冒出冷汗。
我剛才也做了相同的事。從七千多公尺高的上空射擊,完全沒有受到對手反擊單方面的殺戮。我也和它一樣,是冷酷又沒有慈悲心的殺人魔。
可是——可是……
「……唔唔、啊啊啊、喔喔……!」
可是,它不是那樣的東西。那根本不是殺,只是——消失了。彷彿在說『毫無存在意義,既然不知道人類這種傢伙為何存在,直接把它處理掉』——那動作看起來隨便且駕輕就熟。
那是——戰鬥嗎?
那稱得上戰鬥嗎?
如果說那就是人類在史上遇到過的最強敵人,那麼其它的戰鬥——與那些女孩共有相同長相及記憶的所有同型魯潔司,不,現在在月面的所有士兵所做的事到底算什麼?
如果威脅這玩意兒,是像那樣毫不容情地排斥「生命」,那麼所謂的「因為我方也可能被殺,殺掉對方是不得已的事」理論、那些被人類當作互相鬥爭原因的理由,不就只是任性天真嗎——古都子現在領會到了這點。
一回神,古都子已奮力踩下戰鬥機的推進裝置油門。
原本藏在地底的戰鬥機飛到外面,然後——朝著食人極光飛去。
「——古都子!」
人工智慧部屬驚叫般地提出疑問。但古都子對它們大叫:
「你們快逃!」
「你說……什麼?」
部屬無法理解,邏輯回路發生了些微短路。
古都子自己,則基於單純到可怕的衝動而採取了行動。
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過去發生過什麼事,又是基於什麼理由變成那樣,我完全不瞭解。
我是殺人魔。
即使如此,我在殺人時,內心某處總是抱著「就算被對方殺死也無可奈何」的覺悟及恐懼。但它完全沒有這類感覺。
我饒不過它。
那種東西大剌剌地存在,是對所有「活著』的東西的冒瀆,是侮辱。
天敵——
如果它是那樣的存在,那就一定是了。
人類不得不與它對峙——不管是否會演變成戰爭,都必須面對它……
要是逃走或偷偷摸摸躲起來,會連自己的生存意義都失去吧。
我是士兵,是戰士。
戰士的本分是什麼?
是拿東西威脅他人的存在嗎?
那就是戰鬥。
所以她要與它戰鬥。
古都子現在想的就只有這個。
「太亂來了!恐怕任何攻擊對它都沒用唷!」
「回來!」
就算被這麼說,古都子無法考慮撤退。因為她的確在某個地方聽到了。
「他自己沒能與人類那一方順利溝通。明明與虛空牙成功接觸了。」
……那些極光殺完這裡的人之後的目的地,將是與她有關的地方——也就是救世主歌薩·穆被冷凍之處——她的故鄉。
如果就這樣放著它不管,極光肯定會朝那裡去!
她展開戰鬥機的腿部,反覆地噴射推進、瞬間著地、跳躍——也就是咚咚咚地跳躍,不一會兒便逐漸接近目的地。
與沙沙的雜音同時,傳來帝國軍問往返的通訊。
「救命,救命——」
「怎、怎麼射擊都完全沒效!」
「啊啊,克裡斯遭到攻擊……!」
「——快想辦法啊!誰——誰啊,快幫他、快幫幫他啊……!」
「哇啊、哇啊啊、唔哇哇哇啊啊啊啊!」
啐,古都子微微咋舌,再次體認到實力懸殊的事態。
「冷靜!天空中看得到的只是敵人的攻擊,不是本尊!」
古都子調整周波數,切入帝國軍的回線。
「說什、什麼?你是誰!」
「我聽到奇怪的聲音?」
「剛才出聲的是誰!說出識別碼!」
聽到最後那名像是隊長的男人聲音,古都子靜靜報上名字。
「我是歌薩·穆軍的古都子魯潔司04戰鬥大尉,現在正朝貴軍接近中。」
「歌薩·穆軍?」
傳來愕然的聲音,古都子不以為意。
「幾分鐘前應該有極微小的隕石掉到那一帶!告訴我隕石的位置!」
「為、為什麼歌薩·穆軍會在這個緩衝區域?該不會襲擊基地的是——」
「是又如何?」
古都子若無其事地答道。
「貴軍現在的狀況,與我們之間的戰爭有關嗎?」
通訊另一端,傳來倒抽一口氣的氣息。
「那、那麼這果然……不是兵器攻擊?」
「你認為現在在月球的人類,做得出這種東西?」
古都子在人類兩字上說得特別用力。
「難道是虛、虛空——可是,怎麼可能。」
一副無法相信的樣子。古都子直截了當地說:
「不想相信就隨你便——現在最重要的是對付眼前的威脅。」
「……唔。」
對方似乎被她冷靜的氣勢壓倒,啞口無言。
「隕石掉在哪裡?」
古都子再次問道,帝國軍雖然提心吊膽,還是把座標點告訴她。
古都子將戰鬥機的能量開到最大,飛向那個地點。
結果,原本在基地上空的極光,動作宛如在風中舞動的布一般,朝古都字的方向飄了過來。
(……來啦!)
古都子證實了自己的想法果然是對的。
那道極光,只是在隕石附近的生物自動反射出來的。由於古都子現在來到比那些基地的人都靠近隕石的位置,所以極光才會轉向這裡。
那果然不是攻擊什麼的——對,那個光幕不過是感受裝置。只是不瞭解生命這玩意兒的虛空牙,混亂且粗糙地在掃瞄人類罷了。
根本算不上敵人,至少虛空牙並未將月面的人類放在眼裡。要說的話,這是不能好好發揮機能的東西帶來的二次災害。
然而不管是什麼,它對古都子等人來說的確是致命性的。極光移向這裡的速度,比戰鬥機的最高速度還快,而且愈來愈快——
古都子咬緊牙關,拚命用復合雷達偵查前方。
然後,總算發現地底下埋著一個不知是什麼、也無法分析,大小僅三十公分左右的立方體。
(——是那個嗎!)
不過既然無法分析,也就表示無法破壞——我方感受裝置釋放了一千五百條波長,它竟對每一個反射都沒有變化,這是怎麼回事。
而且從極光的速度來看,肯定會在戰鬥機抵達之前追上。
即使如此——古都子臉上沒有絲毫恐懼。
有緊張及興奮的感覺,但已不再害怕。
「——5、4、3……」
她小小聲地念著數字的倒數。
一直瞪著顯示目的地與敵人相對位置的儀表,一邊測量著什麼——雖然是瞬息的機會,這是她能做的最後手段。
極光已逼近到背後,這時她終於有了動作。
不再倒數到零——她在同一時間採取了行動。打開艙口,將手中的高壓容器往外丟。
那是她用來收集被她殺害的人的生體組織飛散後,在遺跡上生成的「霧」的高壓容器。
由於細胞組織等於是在瞬間被冷凍起來,那些還勉強介於「物體」與「生物」之間。
古都子朝高壓容器射擊。
內容物飛散,霧再度在月面上飄舞。
於是極光受到霧吸引,只有一瞬間從古都子乘坐的機體轉移方向。
戰鬥機便趁那時候,直接從頭部鑽入埋著立方體的地面。接著再以整個機體破土而出,將地底下的東西丟到外面。
四濺的上堆中混雜著一樣奇妙的東西。那東西閃耀著絢麗的彩虹色澤。
但是古都子的機體因硬撞大地而猛烈反彈,沒有餘力處理它。
立方體出現地表的同時,將在空中閃耀的極光吸入其中,然後一邊不停旋轉,改變了模樣。
那形狀——與古都子駕駛的戰鬥機一樣,只不過全身閃爍著虹色光芒。
它的炮口一齊對著古都子的戰鬥機。
那一瞬間,古都子卻——露出了微笑。
她的目的只是把立方體從地底取出來,之後就不關她的事。只要拿到外面,自然會有適當的東西緊隨而來。
沒錯——雖然不知道那是虛空牙的碎片還是什麼,既然它會掉在這裡,就表示有什麼東西讓它掉下來;在這個太陽系裡做得到這點的,就是唯一能與虛空牙對抗,總是趕到虛空牙出現的地方迎擊,身為守護人類最後要塞,以超光速穿梭宇宙間的戰鬥機械——
人稱它「夜巡者」。
「——!」
古都子當然——只看到它剎那間的身影。按理說能看到一瞬間都算是異常,因為不可能以捕捉光的器官——眼睛,來辨識動作比光速更快的東西。然而那時,當夜巡者用自己的武裝臂刺穿「碎片」時,只有短短數秒,古都子的戰鬥機與夜巡者「班斯提爾夫」的相對速度,降到人類的感知域邊緣——因而看見了它的模樣。
該把它譬喻成什麼呢?
整體與其說是機械更像生物,但不確定是植物還是動物;宛如枯萎老樹、又活像是以蛇、虎、人、魚等無數生物骨骼分解拼湊而成的超級巨大骨頭工藝品,但終究只能形容它是——不像世界現存的所有東西,有著八隻手的「怪物」。
就在它將自己的指甲插進彩色物體的下一瞬間
——碰!
敵人被消滅了。
人類在高度技術文明的最後所創造出的超級兵器,瞬時便將月面軍隊完全無法抗衡的對手粉身碎骨。
古都子乘坐的戰鬥機,也被爆炸的衝擊震飛了。說起來就連夜巡者有沒有感知到古都子的戰鬥機也很令人懷疑。古都子的機體,與無數岩石、剝落的月球表面一起彈到非常遙遠的地方。
4
從相隔一段距離的後方觀察她的情況,古都子的人工智慧部屬們,當然完全無法感知到飛來破壞虛空牙後又立即飛走的夜巡者。
它們只知道,古都子一抵達隕石墜落的地點一帶,那周圍的地面就爆炸了,感受裝置瞬間完全停止;待回復時,古都子已經不知被震到哪去了。
那之後,極光便未再出現。看來古都子的目的似乎達成了。
可是,古都子魯潔司04本人——
「怎麼會這樣——怎麼辦!」
「第一使命就是去救她!」
「可是,不知她被彈到哪裡去了呢。」
這裡是月球。
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就算是一點點力量,也會讓物體飛得非常遠。何況剛才的爆炸並不只一點點。
「古都子叫我們『逃走』——」
「可是,那你說我們該怎麼做才好?」
突然,在它們正在協商的檔案通訊間,有「聲音」插進來。
「有什麼好煩惱的呢?」
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它們的邏輯回路旁低語。
對於這個資訊混亂的情況,它們腦中一片空白,陷入判斷機能停止的狀態。接著,它們開始掃瞄周圍,明明其它感受裝置什麼也感知不到,不知為什麼只有相當於「視覺」的攝影機鏡頭捕捉到了那個身影。簡而言之,它們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皎白的月球砂漠上,佇立著一名少女。
宛如在地球上,頭部連防護帽也沒有戴,一身無防備裝扮,卻顯得泰然自若。
有這種事嗎?她那頭黑色長髮竟然在飄動。月面並沒有風之類的東西……
「你們已經知道答案了。」
少女用平靜的口吻,斬釘截鐵說。
「……你說什麼?」
「雖然你們有『因為我們是機械』這類莫名其妙的顧慮,但不管是機械還是什麼,你們是有『心』的。」
「……什麼?」
「而那顆心已經做出了決定——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煩惱的?」
「你說——我們在煩、煩惱?」
「你們的心是以輔佐古都子為大前提製作而成—:你們知道它根據的是什麼嗎?」
「你們之所以想救她,並不是被命令的關係。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衝動、是深植於心的根本。」
她露出溫和的微笑。
「因為設定為你們的人格雛型,是那個古都子魯潔司04原始人類的血親——父親及兄弟。」
「……什麼?我們並沒有那種記錄——」
人工智慧插嘴道,她不予理會地繼續說:
「記憶或記錄、經驗或知識,那的確在人類下判斷時佔有有很大的重要性,但不光是那樣——當一個人要對自己也不清楚的某件事做決定時,人的心才終於擁有其意義。心就是為此存在的——懂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清徹,且堅定不移。可是內容……
「——無法理解。」
「我想也是。」
呵呵,她惡作劇般地微笑。
「可是古都子魯潔司04打算順從自己的心,打開通往未來的門呢。你們要用什麼態度對應呢。」
「當然——當然要救她。」
「不管人工智慧的雛型是什麼,那種事已經無所謂了。」
「救古都子這件事,優先於任何事。」
聲音中已經沒有迷惘。
於是,少女手臂往旁一伸,指著月面的某個方向。
那是背向太陽及地球的暗夜方向。
人工智慧將感受裝置栘向那裡。
但那裡什麼也沒有。
然後,當它們再度將攝影機鏡頭轉回來時,眼前已沒有少女的身影。
忽然消失了。
「剛、剛才是怎麼回事?」
「她的意思是,古都子在剛才指的——那個方向吧?」
「——怎麼辦?」
「只能去吧。」
它們的心,早已做出了決定。
✩✿✿✿✿✰✩✿✿✿✿✰
全身隱隱作痛。
「……唔。」
撞傷及血液不流通造成的劇痛,使得古都子張開了眼。大概是機體故障,所有機能也跟著停擺。
古都子試著操作各種開關及操縱桿,毫無反應。徹底壞了。
「……嘖。」
從七千多公尺上空摔下,幸而戰鬥機外殼被製造成能夠承受墜落等衝擊,即使被震飛還是獲救了,可是——
古都子檢查身上的太空衣,確認沒有破洞,便打開艙門走到外面。
如同預期,一片黑暗。
(……被彈到暗夜這一側了啊。)
天空中看得見繁星,此外什麼也看不見,連哪裡是地面也不清楚。
已經不必擔心溫度上升,反而要注意近乎零下一百五十度的超低溫。一直不動的話馬上就會結凍。
單單只是有沒有太陽光照射的差別,就能讓月面從灼熱地獄一轉為冷凍凍土。
古都子點亮太空衣的燈,偵查四周。
但想當然耳,四周只有一成不變的白色砂漠地表無止境地綿延,沒有任何具特色的東西。這是死亡荒野。
「…………」
古都子輕輕歎息。即使盟機前來搭救,似乎也無法期待在自己還活著時被找到。
正當她心中一隅閃過服用自殺用藥物的念頭時,發現照明燈照亮的區域一角,有某個東西在動。
她嚇了一跳,將照明移向那裡。結果……
「唷,你好。」
有個奇妙的東西在那裡,向她打招呼。
它那被照明燈照亮的外表足閃閃發亮的銀白色,身高和古都子差不多,感覺很嬌小。
相當於頭部的部分,從側面長出類似耳朵的長條棒狀感受器官。古都子不知道它是什麼,總覺得外型有點像兔子的擬人化。
(機器人……?)
只能這麼想,可是為什麼自立步行型機器人會落單在這種地方?
「怎麼了,小姐?」
機器人用通訊回路詢問古都子。
「那、那個……我是古都子。你是?」
她一回問,機器人做出微微行禮的動作,指著自己。
「我是西瑪斯,基於探查月面的目的而被製作的地圖行動機。」
顏面表情確實配合語氣而改變,似乎是感情回路豐富的類型。
(更重要的是——這種精密度,該不會——)
古都子想到了一件事。
「你——是幾年前製造的?」
聽到這個問題,西瑪斯微微聳肩。
「這個嘛——我只能說至少是在比你所屬的軍隊成立時,還要早很多的時代被製造的。」
果然——古都子明白了。這個叫做西瑪斯的機器人,是在人類尚未遇到虛空牙以前,充滿希望的時代被製造出的高科技產物。
「……你在做什麼?」
「我打算寫書呢。」
西瑪斯馬上回答。
「……什麼?」
古都子無法理解它說的話。什麼是書?在植入她體內的記憶中,到處都沒有將紙束裝訂成冊的「書」的概念。看到她的模樣,西瑪斯說:
「那就換個說法,我在製作地圖。」
「地圖?」
「那是我的使命。當然,只要看看從上空拍攝的影像,就能測量出地形及距離啦。不過,為了製作有助於人類實際行走或以車子代步時的地圖,還是要實際走過才行呢。所以我才會像這樣一直在月球散步。」
經過的時間或許有幾百年——不,說不定長達千年。
看到古都子那副癡呆樣,西瑪斯露出像在笑的表情。
「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做那種事也沒有用吧,月面已經陷入戰亂風暴中,沒有人會悠哉地去野餐。就算做出那種地圖也沒有用』,對吧?可是呀,真的是那樣嗎?」
「咦?什麼意思?」
古都子回問,西瑪斯沒有回答,它將地面的沙堆成堆後開始放入口中。唏沙唏沙地咀嚼,看起來像在吃它。
接著按下位於腹部位置的幾個裝置鈕,結果有個棒狀的東西從它口中吐出,是捲起來的一張紙。
「——拿去。」
古都子打開交給她的那卷紙,發現是一張地圖。上面畫著箭頭。
「只要朝那個方向前進,就能與你的救援隊會合唷。」
西瑪斯笑嘻嘻地說。
「咦?」
「可惜我不能跟你去,你的戰鬥機上好像只剩緊急推進器還能使用,應該勉強到得了會合的地點。」
「等、等一下——」
古都子出聲喊它,西瑪斯不以為意地一邊揮手說「再見囉」,快步走進黑暗中。
古都子盯著手中的地圖。這個似乎是用沙子合成的材質,宛如絲綢般光滑。
在現在這個終日爭戰的月世界,應該不需要這種漂亮的印刷品吧。可是……
她想起自己剛才脫口而出的話。
「看得到的只是敵人的攻擊,不是本尊!」
我們現在或許只是因為深信敵軍會攻擊過來而戰,然而如果認真去思考如何弄清楚對方的真面目,或許會發現迥然不同的路……
她聽從西瑪斯的意見,自機體拆下緊急推進器,裝置於太空衣上。因為只能用一次,一旦搞錯方向就完了,還好現在有地圖。
她依然牢牢記得自己企圖與虛空牙戰鬥的那份勇氣,而她記得的這些事,可以傳下去給與她同型的其它魯潔司。
「回去後……來場革命好了。」
她的嘴角浮現微笑,用力拉了推進器的開放式操縱桿。
隨著爆炸煙霧四起,古都子魯潔司04朝月面的黑空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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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幾乎同時刻,有一架殘骸掉落在離剛才的戰場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
被改造為偵察機的戰鬥機,遭到一道衝擊雷射破壞,碎成四分五裂。
機體開了一個大洞,已毫無生命跡象。
原本搭乘在機上的情報員「蜘蛛」變成霧氣消散,至今已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
在這個毫無生命跡象的地方,現在——產生了一陣搖晃。
才想說空間發生痙攣,產生類似抽筋的扭曲,那裡便閃現出一道虹色光芒。
虹色就那樣漸漸變大——化成了人型。
「…………」
它的外型是——人稱「歌薩·穆」,昔日唯一成功與深淵之敵交流的人類姿態。
有著那名少年身影的東西,緩緩將手伸向機體殘骸,摸索了一會兒。
不久便拉出一樣東西。
那是宛如縮著四肢的烏龜甲殼一般,不知該算是球形還是橢圓形,渾圓而光滑的東西。
人們稱之為共鳴器,其功用是使精神與幻影世界同調。
「…………」
虹色人型,將那個光滑的東西拿在手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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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在寒冷的月下 White Underground
1
西瑪斯是為探索月球表面而製作的機器人。
它的體內安裝了能夠貯存太陽光並轉換成能量的自動裝置,因而得以半永久性地在月面活動。
因為前提是月亮及太陽持續存在,所以不可能是「永久」。
創造出西瑪斯的是位女性科學家——明賀耶博士。她同時也是開發出賽佈雷答內的維修程式「四」系列的天才人物。
對她而言,製作西瑪斯顯然是打發時間的遊戲。
「聽好喔?西瑪斯,人生是一場遊戲喔。你的使命是到處去看存在於月面的各種東西,把它記錄起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做得很有趣才行。」
她一邊製造西瑪斯,一邊對機器的人工頭腦說這些話「教育」它。
「比方說就算只是一顆小石頭,不要光看著它,要去思考它的由來——這顆石頭是從宇宙掉下來的嗎?還是誰丟在這裡的?它有什麼背景呢?諸如此類的——所謂月面,基本上是處於靜止狀態,沒有任何變化的世界~可是西瑪斯,你必須在那裡找到故事。」
她工作時總是一邊哼歌。那是個相剋渦動勵振原理確立,宇宙開發剛起步的時代,真可謂是人類的黃金時代。
「你要把月面當作遊樂場,到處徘徊是你的工作。人類正在做的那些艱難又麻煩的事,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然後,這個嘛——」
她突然看向遠方。
「我不知道你調查完整個月面會是在幾千——不,幾萬年之後,等那個任務結束後,西瑪斯,你就寫書吧。」
「書?」
身體還沒有製造完成的西瑪斯,以頭顱模樣回問博士。
「對,是書。我會幫你加裝用月球的沙製作紙張的機能,你要把發現到的種種趣事記下來做成書。嗯,一定可以寫出有趣的東西呢。」
「可是博士,到時候博七還活著嗎?」
「這個嘛,說不定會靠冷凍冬眠活著,不過正常的話應該已經死了。可是沒關係唷,就算那時候人類都死光了,西瑪斯,至少要把你寫的書留給這個世界。」
那時候,她露出帶點落寞的神情。
「人類就連來到宇宙,也依然維持著愚蠢的軍備——比方說超光速戰鬥機夜巡者,要是人類用那種不得了的東西相互殘殺,這個世界一下子就會滅亡呢。」
西瑪斯不太瞭解那方面的事,因為戰鬥系統並未植入它的邏輯回路中。
「你去做你的工作就好了,西瑪斯。你寫書這件事,說不定會成為人類出生到這個世界的理由呢。」
說完,博士微微一笑。
……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時候的判斷還是太天真了;在那之後,人類遭到虛空牙侵襲,被逼到顧不了自相殘殺的絕對危機。
話雖如此,在連那種絕境也被遺忘了的月面,殘存下來的人類似乎仍然繼續互相殘殺,不過那些事與西瑪斯沒什麼關係。西瑪斯的工作是總有一天要寫書,人類所作所為充其量只是必須寫入書中的其中一件事。
因為這樣,從西瑪斯開始在月面流浪,至今已過了相當漫長的歲月,然而這個工作才做了一半。
所以西瑪斯今天也繼續在月面散步。
偶爾,西瑪斯會遇到人類。大多是迷了路,不知道現在位置的士兵。西瑪斯會運用一路走出來的知識,將地圖交給他們。當中有人相信;有人以為自己看到幻覺、精神錯亂而陷入恐慌;也有人明明毫無根據,卻擅自認定西瑪斯是敵人,對它展開攻擊。然而不管對方做出什麼反應,對西瑪斯都沒有多大影響,畢竟目前保留於月面的粗製退化科技兵器,是傷不了西瑪斯的銀白色皮膚。
今天當西瑪斯也像往常一樣到處溜躂時,它發現地面開了一個大洞。
「……?」
這個洞沒有火山口那麼大,直徑頂多三公尺左右,但是很深,形成陰影,看不見黑漆漆的底層。西瑪斯心想,感覺倒像口「井」呢。只在月球活動的它當然沒看過真的井,這只是從資料中得知的。
「這是什麼洞呢?」
好一段時間,西瑪斯一會兒從各個角度窺視洞內,一會兒用雷達偵測,但不管怎麼試,還是不知道它有多深。
「唔……」
西瑪斯有點猶豫。因為這裡是暗夜的這一側,加上從它最後一次沐浴在太陽光下,到現在已經過了三百小時。它體內的電池雖然製作成能維持五百小時,前提是不長時間持續走動,或是一直停住不動以免浪費能源。如果進到洞內後必須動得很激烈,有可能會耗盡儲備能源。要是機能在沒有日光射入的洞裡停止,自己將再也不能動。
「唔……可是,不管了。」
最後,西瑪斯毫不在意地跳入洞中。
眼前立刻變成一片漆黑,西瑪斯很快將感受裝置眼轉換成無光視狀態,看得見洞內壁面了。
「喔?」
西瑪斯立刻察覺到異狀。
如果洞壁表面是被隕石或流彈炸開,未免凹凸不平了些。一般應該是非常光滑的斷面,而且洞穴直徑也寬窄不一。
「這是——唔?」
現在已經知道是這個原因造成電波亂反射,以致無法用雷達偵測出洞底位置,但這樣一來,表示這是人工製造的洞穴。
就算如此,該怎麼說——這做工太粗糙了。
感覺就像定當初挖得很急,以致洞壁凹凸不平,這是人類在月面進行工程時,幾乎不可能產生的粗糙度。會這麼說是因為月面沒有空氣,基礎工程的馬虎,會伴隨著氣密性不足的問題。
「可是又不像礦山呢……這一帶沒有特別貴重的礦物。」
西瑪斯一邊往下墜一邊深思著,不久,它的長耳朵微微動了。
「哎呀,好像快到洞底了。」
距離已經縮短到雷達不受亂反射干擾的地方。
西瑪斯啟動逆噴射,輕輕降落洞底。以非常柔軟的動作著地是西瑪斯擅長的招數。
由洞底往上看,只看得到幾顆星星,甚至看不見洞緣。裡外都很暗。
「嗯,深約莫五百公尺吧?」
西瑪斯就下墜速度及時問如此占算。月球地層與地球不同,底下沒有岩漿,只有無止盡的冰冷硬塊,就算再往下深入也一樣。
「好啦——那這是什麼洞穴呢?」
西瑪斯環顧洞穴內部。
結果發現在凹凸不平的壁面上,有一個坑洞直接延伸成橫挖的洞穴,不過位置略偏上方。西瑪斯會察覺到,是因為西瑪斯就算沒有光線也能夠感知東西;若是一般人或機械設備,大概就不會發現吧。
「總覺得有秘密的味道唷?」
西瑪斯臉上相當於鼻子的部分,狀似愉快地抽動著。西瑪斯最喜歡秘密和謎語了。
它往上一跳,跳進坑洞。
這個橫穴不怎麼大,約與西瑪斯矮小的身高差不多高。西瑪斯彎下身走進洞穴中。
「……嗯?」
一跨步,西瑪斯馬上感覺到腳底奇妙的觸感。它當然沒有穿鞋子,可以說是打赤腳。那是在月球上鮮少感覺到,碎裂般的觸感。
「這是什麼?」
它用指尖抓了抓地面,放入口中分析。
知道那似乎是水份凝結而成的東西,也就是類似霜柱的東西。西瑪斯雖然知道霜柱,卻以為那是地球才會有的現象。
「……月面可能結霜嗎?」
西瑪斯絞盡腦汁地想,但當然不可能因此解開疑問,於是啟動體內的<知性回路>裝置。
「博士、博——士!我有點事想問你?」
西瑪斯對著空無一物的空間呼喊,於是在它的視野偏上方位置,突然啪地一亮,浮現出宛如妖精般的立體影像。
「嗨;西瑪斯!有什麼不懂的事嗎?」
那是貌似製作出西瑪斯的那位博士少女時期的模樣,但打扮得有些滑稽的形體。
雖然在西瑪斯的視野中看得見,但它其實並未被投影到外界,而是存在西瑪斯腦中,與視覺資訊一起構成的虛擬人格。裝置於資料庫內,在西瑪斯思考困難的事時,以忠告人身份出現。
在西瑪斯被創造的那個時代,為了避免賦予自立活動型人工智慧過多的知識及經驗,法律規定資料庫及思考回路必須像這樣分開設置。這是害怕機器人進化得太「聰明」而超越人類所做的處置。
「博士,是這個啦。」
西瑪斯指了指腳下。
「原來如此,和霜柱有點不同呢。這是水蒸汽通過洞穴中時,黏附在周圍唷。」
「水蒸汽?」
「而且不是一次、兩次,是一點一點不斷地累積,最後形成類似霜柱的結晶。」
「這個水蒸汽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在這個洞穴的前方嗎?」
西瑪斯往洞穴的另一邊探去,還是不知道裡面的狀況。
「…………」
妖精沒有回答。
「博士,這是什麼洞穴,你沒有頭緒嗎?」
「難道是……」
妖精喃喃自語般地只說了這幾個字,又馬上陷入沉默。
「什麼?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西瑪斯對妖精的曖昧態度感到有些困惑。因為妖精一向都很乾脆地說出知道的事,不知道時也會直截了當地說不知道,這是她身為資料庫窗口的人格,基本上應該不會有「猶豫」才對。
「……不,現在還沒辦法說什麼。你打算調查嗎?」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西瑪斯帶點驕傲地說。
「膽子真大啊,你不是擔心能源的殘量嗎?」
「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就那樣停住了,表示我的人生只到那裡為止。這點人類和機器人都一樣唷。」
西瑪斯如此說,一步一步不停朝橫穴內走去。
洞穴的隧道非常長。
怎麼走都看不到盡頭。
途中經過幾個轉彎,由於這條路沒有分歧,不致於迷失前進的方向。只需要一直往前走。
「我覺得霜柱愈來愈多了。」
西瑪斯一邊確認腳底觸感如此低語道。進入橫穴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四小時。
「這個,果然是從洞穴另一頭噴過來的水蒸氣吧?」
「嗯,是啊。」
妖精漫不經心地回答。她和西瑪斯一樣不會疲勞,所以倒不是她嫌煩了的關係。
就這樣又過了約莫五個小時,終於來到洞穴盡頭。
結冰的情況更為嚴重,阻塞了洞穴。
「——是不是該回頭了?」
妖精勸告,西瑪斯搖頭說「不行不行」。
叩扣,它敲了敲冰壁,確認厚度,接著——
「嘿唷!」
發出只有形式的助威聲,朝冰壁啪地敲了下去。
儘管看起來不像多用力,西瑪斯那由超文明科技製造的身體,產生的力量確實地將冰壁破壞了。
震動、衝擊,以及經過極精密設定的力量使得冰壁崩塌,變成細小的粒子飛散開來。
冰壁的另一邊,還有一層金屬牆。
不過那面牆上有道大裂痕,裂痕的對面似乎是個寬廣的空間。
「……好像是某種設施呢。」
西瑪斯先觸碰了那面牆。那是用超高度精鏈技術製造的特殊防禦復合材質。也就是說,這並不是最近的軍隊所製造,而是在虛空牙來襲時或者是在那之後建造的東西。因為如果是那之前的東西,不可能沒有輸入以探查月面為主要目的的西瑪斯的資料中。
妖精沉默不語。
牆壁上的裂縫並沒有被破壞的跡象,似乎是原本的接合處裂開,形成一個裂縫。原因不明。
西瑪斯越過裂縫,踏入裡面的空間
由於實在太暗,加上空間過分寬敞,無光暗視裝置根本起不了作用。西瑪斯不得已只好解除暗視裝置,瞄準寬敞的空間發射非實體型的低輸出功率能源照明彈。
遠處出現一個小光點,照亮了周圍的景象。
看到眼前光景,西瑪斯的邏輯回路停頓了一下。用人類的話來說,就是嘴巴大開合不攏的狀態。
妖精露出嚴肅的神色。過一會兒,西瑪斯用困惑的口吻說:
「這裡,是什麼……?」
這裡和月面一樣,已經沒有絲毫的空氣殘留。
四周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霜,到處都結凍了。
在西瑪斯的身旁,放置了一個細長的箱子。長度超過兩公尺,寬度及高度約五十公分。
箱子已破損,相當於蓋子的部分粉碎掉落箱中。恐怕是西瑪斯剛才破壞冰壁時的衝擊,使它崩塌了。
「…………」
西瑪斯戰戰兢兢地往箱內瞧。
裡面躺著一個……形狀像是由球體及分枝的筒子組成的全白物體。成分幾乎都是水分,再來就是由脂肪及蛋白質之類的成分構成的有機物。化學反應呈現完全靜止狀態,一切運作已然消失。
那是冷凍的人體。
要是將它解凍的話,紅色鮮血及光滑的肌膚一定會恢復吧。不過它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只會就那樣腐爛下去。
它的旁邊也排列著同樣的東西。
再旁邊也排列著。
再旁邊也排列著。
再旁邊也排列著。
再旁邊也——
無止盡的,無數相同的東西綿延不絕排列著
「……有幾具呢?」
西瑪斯提出最實在的疑問。光是它憑感受裝置感知得到的部分,就有好幾萬具。
幾萬具被冷凍的人體,在沒有日光照射的月球地底下並排成一長列。那副景象明明壯觀到沒有其它東西可以比擬,卻無力到叫人驚訝。
無力感在這裡不斷蔓延——就算曾經有詩人站在這裡,這個完全無法從風景中找到美感及價值的荒涼世界,也會輕易將他排除。
「……果然是這樣呢。」
妖精喃喃說出這句話。
「博士你早就知道了嗎?」
「是啊—!因為搭載了第一級機密防護程式,之前直不能說。不過現在既然清楚展現眼前,就不受限制了。」
「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人類逃避嚴苛的現實世界,保存文明,準備在未來甦醒的基礎工廠。被當作邁向未來的遺產保存庫,是事先準備好的數樣東西之一。」
妖精靜靜說。
「工廠?」
「對——是它的慘狀。」
妖精感慨地搖搖頭。
「大家都並排地睡著——」
「本來,在這裡的人應該全都被冷凍保存,呵護管理到清醒的那一天呢——不過那已經是無法實現的夢。」
妖精環顧四周,彷彿自己也真的站在那裡一樣。
「這裡已經沒有運作了——」
「是壞了嗎?」
「是啊。」
「為什麼?不是應該做得很堅固嗎?」
西瑪斯確認過,這個被特殊防禦復合材質保護的洞穴,結構就像巨蛋一樣,耐壓構造也很堅固。實際上也的確出現了裂縫,卻未被來自上方的壓力壓垮。
「或許是發生某種故障而損壞,也可能只是被時光的流逝壓垮了。或許是單純地——經過非常非常長的時間,而那本身成了致命的原因。」
妖精用平靜的口吻說。
「博士和這裡有關嗎?」
西瑪斯問,然後有些困惑地補充道:
「我是指真正的博士,或者應該說還是人類時的博士。」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既然知道這地方的意義,一定是有關吧。否則沒道理會留下檔案。」
妖精做出聳肩般的動作。
「是要逃離人類彼此間的鬥爭嗎——」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為了逃離虛空牙的攻擊而躲藏起來的。」
西瑪斯跨步走在這個位於地底下的冷凍墓地。
不管走到哪裡,都充斥著死亡。狀似沉睡的人們,沒有一個人會再度清醒。
「總覺得很戚傷呢。」
西瑪斯發出落寞的聲音,思考著該怎麼處理他們。這應該可以成為寫書的題材,可是總覺得——不知該如何記錄才好。
「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寂寞的景色呢。真的。」
西瑪斯陷入機械也會有的沮喪,就在此時,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西瑪斯那對活像是兔耳朵的復合感受裝置,聽到了不可能的聲音。
……怦。
「咦?」
西瑪斯刷地豎起長耳朵。
「有東西——在動喔?」
「什麼?」
「雖然只是一剎那,剛才有動體反應。」
「……應該是先前打破冰壁時的餘震吧?」
「不,不是那種聲音——該怎麼形容它呢。」
西瑪斯靜止不動地等了一會兒。
結果——
……怦。
又感知到鼓動聲。
「這——不會錯。雖然異常緩慢,這是人類心臟的鼓動!」
「可、可是不可能啊;—這裡的機能已經完全停止了。」
「總之,去有反應的地方看看吧!」
西瑪斯跳著朝那個地方移動。
那裡有一具類似棺材的太空艙,外觀與其它無數相同的東西完全一樣。
然而與其它太空艙不同的是,其透明蓋內側並未結霜,裡面充滿帶點青色的氣體。
一名少女躺在其中。
……怦。
她閉著雙眼,一臉蒼白。儘管心跳掉到不到正常的數萬分之一,只能勉強維持最小限度的生命活動,但這名少女——
「這個人還活著……活著耶——」
西瑪斯感歎地說道。
3
「這真是太驚人了——」
妖精也驚呼道。
「為什麼只有她還維持著生命?」
「她是最後一個人呢。」
西瑪斯繼續調查週遭,已經完全感知不到生命反應。
「果然只剩下這個人。」
西瑪斯觀察著眼前的太空艙。
艙體內建的能源裝置勉強維持著運作,似乎是這東西讓她活下來的。
「可是,為什麼只有這個人——」
「答案似乎在這裡呢。」
在妖精所指的前方,一條原本應該連接艙體的纜線斷了。上面覆蓋著一層白霜,底下有焦黑的痕跡,看來似乎是因為過熱還是別的原因燒掉了。
「原來是發生故障——」
「所以備用裝置才會啟動。但那是緊急用裝置,無法回復與中央系統的連結。真諷刺啊,托了燒掉的福,只有這條纜線沒受中央系統停止影響,依然固定在原本的狀態呢。」
妖精露出複雜的表情,大概是創造出西瑪斯的科學家本身的感慨吧。以為製造了完美的東西,然而毀滅後遺留下來的唯一存在,卻是因為故障而得以倖存下來。
少女什麼也不知道,只是永遠沉睡著。
她正在做什麼樣的夢呢,西瑪斯心想……
「可是,這樣下去的話,這個人遲早也會凍死吧。」
「雖然惋惜,這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呢。」
妖精悲傷地說。
「應該不能把她運到外面的世界,就算可以那麼做,以月世界現有的科技,也無法讓這名少女復活。」
「嗯……」
西瑪斯站在這個巨大墓地中央,面對尚有一絲氣息的少女陷入深思。然後說了「再多調查一下周圍吧」,繼續走了起來。
「你打算調查什麼?我覺得這裡只剩下絕望唷。」
儘管妖精這麼說,西瑪斯不以為意地咚咚咚跳來跳去。
接著,它來到一根大柱子前面,應該是這個巨蛋形狀設施的中心位置。
「這裡是?」
西瑪斯仰望著柱子問。
「大概是主軸。這不是普通柱子,管理整個設施的防護賽佈雷答一定在裡面。雖然現在已經停止運轉了。」
「防護賽佈雷答是和我同類的人工智慧嗎?」
「正確來說並不一樣,層級差太多了。對方定能夠計算恆星間航行軌道的東西,我想它比你聰明幾億倍唷。」
「不,我不是在說這個,而是基本的事啦。比方說構造、基礎的思考模式之類的。」
「喔,如果是指這個的話,我想的確沒有多大差別·因為你們都是使用傳輸資訊到虛渺空間磁場的希德域頭腦。」
「果然。」
西瑪斯點頭,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
「我就在想應該是這樣。」
「怎麼了?」
妖精問道。於是,西瑪斯手伸向柱子,沙沙沙地摸索。
霜紛紛落下。
「我是想,如果我遇上這種情況,一定會在完全『死掉』前,預先在某個地方留下開關。」
「開關——你的意思是在機能完全停止前,主動關閉機能,只保留最低限度的最後力量?」
「嗯——」
彷彿在確認柱子內部,西瑪斯繼續用掌心貼著柱子。
「既然思考波動相同,我想只要把我的意識脈衝流入裡面,就算只有一剎那,應該可以讓這傢伙醒過來喲。」
「你想利用共鳴現象,重新啟動賽佈雷答?」
妖精看看西瑪斯又看看柱子,一副依然無法理解的樣子。
「我認為它之所以停止運作,應該只是局部故障的關係。只要讓其它部分動起來,自動修復機能一運作,就能復原吧。」
「但是,能源呢?哪裡有足以讓賽佈雷答重新啟動的能源?」
「這裡不就有嗎?」
說完,西瑪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這下妖精真的慌了。
「等、等一下,你啊。我再說一次,防護賽佈雷答和你的規模差太多了啦。你以為啟動這麼龐大的東西需要多少能源?」
「只要有個契機就好了,不是嗎?該叫作最初的火種嗎,如果只是這個程度的話,總會有辦法啦。」
嗯,西瑪斯點頭。
「可是——你的能量所剩無幾啦。」
「如果再去外面照太陽光、補充能量的話,這個人搞不好會在中途結凍。一定要現在做。」
西瑪斯斬釘截鐵說。
✩✿✿✿✿✰✩✿✿✿✿✰
「對,拆下那邊的纜線,從別的太空艙拿來完好的纜線換上。」
在妖精的指示下,西瑪斯結束了將裝有少女的太空艙直接連接柱子的作業。
「我知道你定認真的,我不會再阻止你了。」
妖精混著歎息聲說。
「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呢。」
「你在說什麼啊,我不過是你體內的程式唷。我們是一心同體。」
聽到妖精笑著如此說,西瑪斯也展露出微笑。
是的——西瑪斯也很清楚。
就算現在在這裡救活這名少女,只有一個人存活的話,已無法達成保存人類的目的。
這個<計劃>已經失敗了。
這樣救她還有意義嗎?
西瑪斯有自己的任務,這件事與創造它的目的毫無關係。
然而對西瑪斯而言,當它思付著該如何將這件事寫入未來要寫的「書」中時,它認為只能這麼做。
不想寫別的事,是西瑪斯的心情。光這樣就充分構成理由了。
不過,西瑪斯並非認為自己停止運作也無所謂,它心中多少期待會留下最小限度的能量。
「——結束了。」
西瑪斯起身,抖落作業中沾在身上的霜。
朝柱子看去。
用以人類語言來說類似「凝視」的意識,注視應該存在於柱子內部的機械。透過感受裝置仔細觀察內部,但每一處都依然是靜止不動的狀態。
應該會在某處出現不自然的扭曲才對。
西瑪斯確信,一定有在停止狀態下無法使它產生作用,緊密鎖住的地方。
接著,它終於在柱子與天花板相接處,察覺到極細微的不協調感。只有那裡的溫度比其它地方略低。西瑪斯將自己的思考脈衝,集中射向冰冷世界中,最為冰冷的那個點。
剎那間,它的意識被彈到遙遠的彼方。
——咻!
正當西瑪斯感覺視點以飛快的速度移動時,下一瞬間,它的心已經不在結凍的巨蛋裡,而是站在以前從未到過的奇妙場所。
「…………?」
西瑪斯環顧四周。地面長滿了某種綠色且細小脆弱的東西,天空還散發著蔚藍光芒。對於習慣了經年籠罩在黑暗中的月面天空的西瑪斯而言,這是很奇異的景象。
草原——
若要用名稱形容它,就是這樣的風景。儘管具有這個知識,西瑪斯當然未曾離開月球,這是它第一次來到的地方。
另一個怪異之處就是西瑪斯本身。它變成長滿濃密的毛,身體柔軟,有著血肉之軀的兔子。
「……這是怎麼回事?」
西瑪斯不停嗅著自己的體味。換作平常的話,嗅覺這東西不過是對飄散於月面中的微量粒子的分析,但在這裡,那卻是非常鮮明強烈的感覺。
它以血肉之軀咚咚咚地在那一帶草原上跳來跳去。
真愉快啊。
空氣輕撫身體的暖意,對西瑪斯來說也是初次體驗。
西瑪斯當然知道這是幻覺世界,知道自己正處於賽佈雷答原本讓冷凍冬眠的人們看到夢世界的殘景。
不管是到哪裡景色都一樣,天空中的太陽位置也沒有絲毫變化。就世界設定來說實在太單調了,不過這只是依附於垂死機械記憶中的風景,也難怪會這樣。
「……啊,現在不是玩的時候。」
不小心玩得太開心了,西瑪斯重振心情,開始觀察周圍。
必須找到開關。只要啟動應該在某處的那個開關,整個賽佈雷答應該就會甦醒。
它嗅遍那一帶的味道。
發現地面的一角埋著某個奇妙的東西。那東西在周圍只有土和草的世界裡,給人格格不入的印象。
形狀不知該算足球形還是橢圓形,表面非常光滑。
「這是——」
在西瑪斯的記憶中,這是稱為共鳴器的超文明產物。據說是集結了讓人類成功進入宇宙的認識理論、相剋渦動勵振原理精髓而創造的東西。
「難道,這是……?」
西瑪斯繼續挖掘,將它拿了出來。
用兩隻前腳夾住,像在遮住光線似地高舉著。
結果,它的表面映照出某個東西。
那是一名少女的身影。
「你——是誰?」
少女一聽,臉上浮現不可思議的微笑,反問西瑪斯:
「為什麼?」
「咦?」
「為什麼你想要啟動這台可憐的機械?
「咦、那個……」
「這裡很和諧呢,這個適合冰冷死亡之月的幽靜世界。讓它再次甦醒,直接面對殘酷的現實,有多大的意義呢?」
總覺得她看起來像某人,又好像誰都不像。
「……呃,那個。」
西瑪斯不太瞭解她說的話。
「告訴我太艱深的事,我也無法理解——不過,有一個人還活著呢,不救她不行。」
「存活等於獲救嗎?」
她心平氣和地說。
「只要活下去幸福就在前方的想法,只限於世界充滿喜悅的時候呢。這個冰冷凍結的月球,有那種東西嗎?」
被這麼一問,西瑪斯更困惑了,它回答:
「因為——活著就是要玩樂對吧?既然這樣,在哪裡都找得到樂趣吧?」
語調聽起來很悠然。
「有那麼簡單嗎?」
她又問,但西瑪斯還是困惑地說:
「活著是那麼複雜的事嗎?」
除此之外它沒有別的意見。
「覺得痛苦就設法不痛苦,覺得無聊就找出有趣的事,活著不就是如此嗎,我不覺得有那麼複雜耶?」
少女的微笑中混入了不同於先前的表情。該怎麼形容呢,就像站在要性子的孩子面前,母親那夾雜著放棄與疼惜之情,像在說「真拿你沒辦法」的微笑。
然後她喃喃說道。
「心這玩意兒還真頑強啊。」
下一瞬間,西瑪斯又被彈到遙遠的地方,緊接著一股全身力量被抽光的感覺襲來,然後——耗盡動力。
4
巨蛋內部發生了前所未有的震動。
原本停止運作的主軸,受到來自外部的共鳴波牽動而猛烈搖晃。強行流入的能源產生連鎖反應,打開原本幾乎全被封鎖的積載空間入口,使儲存在裡面的資料重現。至於停止的原因,由於當時的檔案消失了,將永遠無法查明。儘管如此,這個巨大設施還是再次動了起來。
設施裡,有個黑影沒有運作地癱坐著,那是有著長耳朵形狀的兔型機器人。
用盡全部能量後,它的機能已完全停止,一動也不動。
但在它周圍的東西,反而全都動了起來。
正當它心想,「震動愈來愈大,無數道光線射過巨蛋的外牆部分啊」,馬上被一道炫目的閃光貫穿全身——
✩✿✿✿✿✰✩✿✿✿✿✰
——一回過神,西瑪斯的身體正一邊旋轉,朝高空上方飛去。
「——咦?」
西瑪斯一邊飛在暗空中,一邊注視著光芒。由於全身沐浴在太陽光下,它感覺到用盡的能源開始逐漸獲得補充。
……可定我為什麼會飛在空中?
到剛才為止我應該是被關在地底下凍結的巨蛋裡——正當它如此想時,它發現飛在空中的不只自己。
西瑪斯的週遭塞滿了閃閃發亮的小冰片。它正與那些小冰片一起飛。
西瑪斯瞄了一眼下方,一切疑問迎刀而解。
一種閃亮的白色物體,正從它先前進入的洞穴中噴出。不只那個洞穴,它的周圍並排有相同的圓形洞穴,可以觀測到那些洞穴也在噴發。
洞穴正好在包圍地底下巨蛋的位置。
「——原來如此啊。」
西瑪斯懂了。之前還在想那個洞穴是什麼,簡單地說那就是「排氣口」。
是為了在巨蛋內部發生異變時,將積聚於內部的不純物釋放到外部,而開鑿的隧道。
進入洞穴時仍是夜晚的世界,不知不覺已經轉變成太陽照射的白天。陽光中,冰片被噴出,在空中起舞。
「成功了嗎?」
西瑪斯一問,妖精便現身在它的肩膀一帶,點頭說:
「應該吧。」
「現在,內部應該正在分解巨蛋先前的構造,讓它進化成新形態唷。為了能存活到更遙遠的未來,對吧。它一定會在地底下移動著,現在已經不在這下面了。」
「那個女孩子沒事吧。」
「既然現在只有那個少女是存活於那個世界的唯一人類,<設施>應該會專心地傾全力守護她唷。」
即使在說話的途中,西瑪斯也在操控姿勢,它重整姿勢後輕盈地降落月面。
「或許只有那個少女正在做的夢,是人類彼此激烈鬥爭的月面上唯一的和平世界。」
西瑪斯對妖精說的話點頭表示同意,不過當它再抬頭時,已經把這些艱深的事拋到九霄雲外了。
「……哇!」
它發出感歎聲。
在仰望的空中,噴出的冰片勾勒著各自的旋轉軌道,邊搖晃邊輕柔地飄落地面。
「我知道——我知道這個唷。」
西瑪斯在當中跳了起來。
「這是『雪』——下『雪』了耶!」
在兔子跳來跳去的上空,白雪無聲地翩翩落下。
「月球偶爾也會下雪呢!你看!果然沒錯,任何地方都會像這樣有許多好玩、美妙的事——」
西瑪斯一邊蹦蹦跳跳,突然想起必須把這件事告訴某個人,卻「咦?」地陷入苦思。
「某個人——是誰呢?」
總覺得好像有誰在某個地方問了自己問題,卻完全不記得是何時,在哪裡發生的事。
「怎麼了?」
妖精問,西瑪斯搖頭。
「沒事。一定是錯覺,或是夢——」
正要說下去,突然感覺到巨大黑影即將籠罩自己上空,便向後轉。
那裡有巨大的東西浮在空中。
翱翔的龍神背上,站著一個全身裹著鎧甲的鐵面人。
在雪中,人類守護神們展現出堅決的英勇氣度,像在尋找什麼東西似地,用銳利的眼神掃射四方。
「是超光速戰鬥機夜巡者,以及觸星者史塔斯克雷帕——」
西瑪斯與妖精目瞪口呆地仰望著這些超越者。
「……以絕對真空的宇宙為舞台,與虛空牙進行無止盡戰鬥的他們,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
「——那是月面探查機器人呢。」
站在夜巡者班斯提爾夫上面的超人史塔斯克雷帕,看著佇立於月球上的西瑪斯喃喃道。
「那是古董。雖然貴重,是無害的東西。」
「不是那個……」
班斯提爾夫看也不看西瑪斯一眼,繼續掃瞄四周
「真的在這一帶嗎?」
鐵面人對同伴夜巡者問道。
「這樣的話,發信源就會在月球內部。」
「可是,我確實感知到……遭遇絕對危機的求救聲。」
在巨大機械內部操縱著龍神的核心,傾聽尋找應該聽得到的微弱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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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直到與夢一起消失/Rainbow In the Dark
1
……總覺得我好像在做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這個人生彷彿是聽命行事,明明走得和我所希望的略有不同,但我卻不覺得有多大的分歧,該說是過得還算差強人意吧,但也絕非打從心底感到滿足。就像是微微發燒,懶洋洋地直發呆,對我而言,活著就是這種感覺。
我強烈地覺得,在哪裡走偏了一大步。
「那是因為你想要找到自己的人生唷,彌生小姐。」
「咦?」
「你之所以覺得與現在的世界格格不入,是因為你的心中有未來。它與累積在世界中的過去產生了摩擦——你的確有不滿,但無法貼切地表現。」
她——明明就在我的面前,不知為什麼,卻像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窺視我的眼睛——有著如此不可思議的眼神。
「因為還沒有適當的辭句可以表現你的不滿和不安呢。那種感覺還沒有名字。所以你如果要弄明白它,就必須使用以往歷史上沒有人使用過的辭句。」
感覺她好像說了非常不得了的事。
可是就算被她這麼說,我也不會退避三舍,反而想聽更多她說的話、她的聲音。
「沒有人,使用過的辭句嗎……」
我歎了口氣。
「你的意思是,我既然想當作家,就必須找到那種東西對吧。」
聽到我自以為是的意見,她點頭道:
「尚未存在的辭句、尚未存在的夢——找出這些單獨存在也毫無力量的東西。這個世界的一切,就是由這些沒有根據的東西推動的。是啊——」
我想,她這時候有露出微笑。
「那是無關這裡是在冰冷的月球下,還是窄小的現實生活,都會竄入每個人心中,類似詛咒的東西。人們是這樣稱呼它的——」
她的笑容明明沒有任何理由,卻強烈撼動我的心,無法忘懷。
「——『想像力』。」
……已經消失不見的她,真的不曾存在過嗎?
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一直——在做惡夢。
✩✿✿✿✿✰✩✿✿✿✿✰
我的名字是醒井彌生。
昔日的夢想是成為小說家,讓大家閱讀我寫的書。
但由於我的父母是有錢人,父親最近又剛當上縣議員,似乎打算讓我進入複雜又難懂的政治界。拜那樣之賜,我逐漸變成自己不習慣的「大小姐」,週遭的人開始對我說「讀或寫那種像無聊漫畫一樣的小說也沒用吧」,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某個地方褪了色。
就連一直對我很親切的小說家妙谷幾乃大師那裡,也被囑咐「最好不要太常去」,已經好一陣子沒見面了。
(……那件事也一樣)
透過大師請偵探調查「有印象卻不存在於記憶中的少女」的事,好像也在曖昧不清的狀態中被矇混過去——沒有下文。那之後已經過了一年。
我的年齡也增加了。雖然只有一歲,我有時會覺得以前那種活力四射的心情似乎已經枯竭了。
雖然是考生的年紀,但我老早以前就確定保送入學了,感覺就像是冷眼旁觀大家苦讀
的模樣。
現在是夏季即將結束,秋天正要開始的時節。
我即將遭遇到發生於夢與現實交界處的戰爭。
✩✿✿✿✿✰✩✿✿✿✿✰
在一個萬里晴空之日的傍晚時分,明月已高掛天邊。
放學途中,我一個人漫無目地在街上閒逛。身上依然穿著制服,既不想被搭訕,也不打算買東西。只是沒來由地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哪裡,像回游的魚一樣不停地徘徊。
而就在這個時候。
有個人從我旁邊經過。那一剎那我完全沒有感覺,但在瞬時後,一股遭到雷擊的感覺突然襲來。
(——是那個人……)
我直覺地這麼想,沒有理由。由於我本來就對她沒有記憶,也就無從確認起,但內心深處的另一個我正大叫「不會錯」。
我跑了起來,追逐剛才的人影。
她的背影在人群中忽隱忽現,我拚命地追著那身影。
(啊啊,長得——)
我有些粗魯地推開佇立於前方的人們。對方露骨地表現出困擾,就算何時被罵也不奇怪,可是我管不了那麼多。
(長得什麼樣子?你——)
我想知道的是這個。
我知道你是誰,你的聲音也深植我心中,但我卻連你的長相及名字都不知道,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等——」
我在喧囂的街上大叫。
「等一下!請等一下!」
可是聲音似乎沒有傳達到她那裡,她的背影愈來愈遠。
不久後人潮不再擁擠,但此時已不見她的蹤影了。
「啊啊——」
我頓時感到沮喪,就那樣無力地朝那個方向慢慢走著,來到一個被樹木包圍的寂寥場所。
這裡是兒童公園,並排著蹺蹺板和方格攀爬遊戲組。
周圍沒有半個人。天色已暗,孩童們大概回家了吧。
「唉—!」
我沒力地癱坐到長椅上。
下意識地仰望天空。
月亮皎潔明亮得叫人驚訝。
然後,我發現裡面有個黑色物體在飄。
(——咦?)
以為是眼裡跑進了髒東西,用指尖揉了揉眼。
但黑色物體完全沒有消失。
「……咦?」
黑色物體在空中呈螺旋狀旋轉。
「……咦咦?」
別說是消失了,甚至愈來愈大——
「…………咦咦咦!」
終於,那個黑色物體掉到我腳邊的沙堆。
——咚!
發出震動,但聲音並沒有很大聲。我嚇了一跳,從長椅上彈起來。
「什、什什什——」
我只能說陷入沙堆中的黑色物體,就是個黑色物體。那是直徑五十公分左右的球體,如果是——隕石的話,表面未免太光滑了。
球體表面咻咻咻地開始噴出煙霧。
「怎、怎麼……?」
我戰戰兢兢地往後退,想要離開那裡。
就在這時候,狀似隕石的物體發生了戲劇性變化。
正覺得它出現裂痕時,暗黑色表層便像被吸進裡面似地消失了。然而從底下現身的是——
「……咦?」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
因為從那看似隕石的物體中,出現的竟是彎著身的人類。
身著銀色服飾的那個人,是個有著一頭金髮——模樣非常俊美的少年。
「——唔唔。」
他一邊呻吟一邊起身,朝我這裡看來。那雙眼睛呈現清澈的藍色。
接著,他問了我奇怪的問題。
「……這裡是地球吧?」
「嗯……」
我有點不知該如何回答。從他的外貌以及出現方式來看,雖然覺得「難道是」,可是這樣的話,未免……未免太誇張了。
「你聽得懂吧?這樣應該可以通才對啊。」
因為我沒有回答,他繼續問道。
「啊,那個……嗯,這裡是日本。」
我茫然地回答。一邊想著「這是什麼整人節目啊」、「可是那種墜落方式實在不像戲法耶」,腦中轉啊轉地做著無謂的思考。於是他報上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歌薩·穆,是月世界裡的居民。」
那模樣看起來非常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
「喔……」
我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呆呆地附和道。
「你是『人類』對吧?」
他又問了我奇怪的問題。
「呃、那個——」
正當我不知如何回答時,他的臉色一變,露出嚴肅的緊張之色。
然後他突然衝向我,大叫:
「快趴下!」
那一瞬間,一道閃光從我們正上方急速穿過。
「什——?」
我雖然被他推開跌在地上,還是清楚看見了。
不知從哪裡發射過來的光線,打中公園的方格攀爬遊戲設施,將那個鐵棒組成的設施——
唰——
——轉眼間消滅了。
「什、什什什——」
我大吃一驚,他拉起我的手大叫:
「這裡太危險了!要逃囉!」
我們跑了起來。
失去判斷力的我,只能聽從他的指示。
光線繼續向我們掃射,蹺蹺板及溜滑梯像被挖洞般,唰唰地遭到破壞。
我一邊被他拉著逃,朝後方瞄了一眼。
從光線射來的方向,跳出一個人影。看到那一幕,我再度愕然。
身穿閃耀著彩虹色澤,類似緊身衣的服飾,頭上披著同色頭巾的她,長得非常像我認識的妙谷幾乃大師。
(應該說……怎麼看都是本人!)
可是,貌似幾乃大師的她,手上拿著某種東西。
尖銳且呈金屬色澤,尖端朝向這裡的那個東西,有著……任何人看到都會說「那是光線槍吧」的形狀。
「…………!」
貌似幾乃大師的人,一確認到逃跑的我們,馬上用那個武器攻擊過來。
每當光線擦過身旁,包圍公園的樹木就一株株地被消滅。
「哇、哇哇哇……!」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們肯定會被那個像幾乃大師的人殺死。不知為何,即使處在這樣的事態下,我感覺到的卻是……
「之前似乎也遭遇過類似的情況。」
「好像曾經看過類似的眼神。」
這類奇妙的似曾相識感。
「要飛囉!」
他在我耳邊說道。
「咦?」
我還來不及反問,他一把攬住我的腰挾在腋下,接著——奮力朝大地一踹。
下一瞬間,我們已飛躍在空中。
我感覺到月光掃過眼角,很快地我們就降落在不知是哪裡的馬路上,又再度騰空跳起。
(哎呀——我們在逃。)
等我回神時,已經是在反覆降落起跳於大樓屋頂或停車場七次左右時的事了。
來到非常偏遠的郊外後,他終於把抱在手中的我放下。
「沒事吧?」
他露出擔憂的神色問我。
我凝視他的藍眼睛。
「——你說你是歌薩·穆吧。」
「嗯,那是我的名字。」
「你不是——人類嗎?」
這個世界不可能有像他那樣,宛如蝗蟲般跳來跳去的人類,也沒有任何整人節目,設得出那種圈套。
「不,我是人類唷。至少是站在那一邊。」
歌薩微微一笑說。漂亮的金髮在月光中輕柔地搖動。
2
我和這個謎樣人物歌薩·穆,暫且移動到可以隱身之處。我所知道的這類場所並不多,只想到建築於山裡,我就讀的高中。
學校四周以高欄包圍,校門口採用電子鎖嚴密管理,不過他當然一躍就進去了。
夜晚的校園裡沒有任何人。或許有值班老師或警衛,但他們應該不會到校園角落的這個樹叢陰暗處吧。
「請、請問?」
總算安頓下來,我有滿腹疑問要問。最重要的是——
「歌薩·穆——你是誰?」
「這有點難說明,硬要說的話,就是未來人。」
「未、未來人?」
「這個說法其實並不正確就是了——因為在相剋渦動勵振原理中,時間的逆轉是不可能發生的事。該怎麼說呢,姑且說這是一種幻影空間的相互干涉吧。對現在的你而言,我是活在未來世界的人類。」
「等、等一下,我連一個宇也聽不懂耶?」
「嗯,我希望你冷靜地聽我說。」
他微微點頭,如此說。
「這個世界是虛構的。」
「……什麼?」
「這裡是夢境。這整個世界是由名為防護賽佈雷答的機械捏造出的偽裝幻影所構成。」
照他的說法,據說人類在進入宇宙的途中,遭遇到名為虛空牙的敵人而敗戰:存活下來的人分散於太陽系各星球,當中逃到月球的人,在逐漸衰退的文明中對彼此開戰。至於我所在的這個世界,是在月球中唯一以保護人類文明為目的,偷偷建造於地底下的秘密基地之中;那裡冷凍保存著逃過戰爭的人類與文明知識,為了安定他們的精神,讓他們做著活在過去世界中的夢……
我抬頭望著夜空中閃亮的皎潔明月。總覺得它和以往所見的月亮不同,看起來活像個巨大怪物。
「…………」
歌薩對著楞楞仰望著天的我繼續說:
「我正在尋找能讓虛穿牙與人類共存的路。為此,我需要這裡的設施。現在月世界的人老是在互相鬥爭,實在是無法如願與其它智慧取得協調。可是只要使用隱藏於這個設施中的超文明,應該可以讓月球上全體人類團結一心。」
「……怎麼做。」
我心不在焉地隨口問道。
「有個裝置叫做共鳴器,現在被用來創造這個幻影世界。只要反過來使用,釋放到外部,應該能讓月球的人們直接聽到我的心。」
「……你打算演講?」
「透過發自心底的同感就能明白了。明白虛空牙其實沒有惡意。」
「……沒有嗎?它是侵略者耶?」
「它們並非被設定為侵略者——只是對人類強行進入宇宙的事做出一定的反應罷了。這樣的邂逅固然不幸,但還不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總覺得——毫無真實感……」
我搖了搖混亂的腦袋。
他說這個世界是「幻夢」?
我們其實全都冷凍沉睡著,是機械讓我們作夢?
這是什麼情節啊?
若要把它當作妄想,我之前又經歷過了異常體驗,常識顯然已經在我眼前瓦解了。可就算如此,這實在是——
「……對了。」
我提心吊膽地問。
「那個,關於剛才攻擊我們的傢伙,她和我認識的人很像——那是什麼?」
「那一定就是她本人。那是守護這個世界的保護程式。因為我可說是這個世界的非法入侵者。」
「本人?——妙谷大師其實是作那身奇特打扮,天天與侵略者戰鬥嗎?」
我想像那個畫面,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快瘋了。
「換作平常的話,他們這麼做是正確的,可是我並沒有要侵佔這個設施,或是要把沉睡的技術用在自己的軍隊上,只是想借點力而已。但他們不願意聽,深信外來者都是只會持續醜陋戰爭的傢伙。他們會這樣想或許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正因為這樣,我更要向月世界的人呼籲呢。」
歌薩·穆神色認真地說道。
(……!)
我看著他的側臉,突然感到愕然。
那雙沒有任何遲疑的堅強眼神,是我在以往的人生中從未見過的。
我一直以來的生活,總是會在某處混入掃興的東西,就像在海邊吃的炒麵裡會混入沙子一樣。每一次我都會在心中皺眉,認為「沒辦法」而放棄。然而他的表情卻連一絲絲無聊的挫折也沒有,只為自己相信的東西,坦蕩蕩地活著——
(我——)
我不知道其它人如何,但至少我之前的人生,就算被人說是虛構,也的確無法反駁。
(我——至今到底做了什麼?)
我突然領悟到這件事。
(老實說,我還足完全無法相信這種事——)
不過,反正我也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這個人至少抱持著他所相信的真實。
「我、我去跟妙谷大師說說看。」
一回神,我已經脫口而出。
「咦?」
歌薩·穆看向我。
「這樣做才對吧?妙谷大師是這個世界的那個……相當於管理者的立場對吧?那就好好跟她解釋,讓她瞭解,說不定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啦!」
我用興奮的語氣滔滔不絕地說。邊說還想,我什麼時候變成這麼好管閒事的人了。即使如此,我的心情仍然壓抑不下來。
「可是,那個顯然是會發動攻擊,強制排除障礙物的戰鬥程式唷。太危險了。說不定你自己也會被當作擾亂世界安定的因子而遭到消除。」
「就算被消除也——」
正當我想說「無所謂」時,突然心頭一震。
(被消除……?)
總覺得——這句話刺進了我的內心深處。
難道說,從我記憶中消失的那個人,就是那樣……?
看到我一臉茫然若失,歌薩露出訝異的表情。
「怎麼了?」
「如果那個人是那樣的話——」
「咦?」
「如果那個人是那樣的話,我變成那樣也沒關係!」
幾乎是用吼的。
對了……我是因為追著「那個人的身影」,才會遇到歌薩·穆。這會不會是那個人引導的呢?
「是啊,歌薩·穆!你在目標美好的事物這點上,一定和那個人一樣。既然如此我、我——」
我拚命地抓著他。
「慢、慢著,彌生小姐。」
歌薩似乎慌了,手放在我的肩上將我推開。
「你的心意我很高興,但你肯定也是支撐這個世界的人。外面世界的人固然重要,你也一樣重要。等我們做的事結束後,你的記憶大概會被修正為沒發生過什麼事——」
「我不要那樣……!」
我喃喃道,這次雖然壓低了嗓音,卻是非常用力。
「我不想再忘記了。那應該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啊,卻要被當作沒發生過,我已經受夠那種事了!絕對不要……!」
我——我好像有點反常。
在我的心中沒有什麼事是正確的,唯獨這份心情是確鑿的「真實」。
歌薩用那雙藍色眼眸盯著這樣的我。
「……我知道了,彌生小姐。那就請你協助我吧。」
「真的嗎!」
我的心情頓時開朗了起來。
「嗯。雖然不能直接對應戰鬥程式,這個世界一定有一扇通往外面的『門』,你只要幫我找它就好了。」
「……門?」
這件事——總覺得之前也曾聽過。對了,我和名叫莊矢夏美的那個女偵探一起遭遇到類似情況,然後——
就在我回想到這裡時。
眼前劃過一道閃光,接著——
唰——
在響起討厭的衝擊聲的同時,歌薩·穆的左臂從肩膀位置整個被削下,飛散了。
「……咦?」
我整個人愣住,歌薩的身體因反作用力而旋轉,在我面前倒下。
「……啊。」
我立刻回過神來,轉頭向後看。
佇立在那裡的是有著妙谷幾乃容貌,一身未來人裝束,手持光線槍的槍手。
「……啊啊。」
「讓開,彌生小姐。」
那女人,用令人不寒而顫的聲音冷冷地說。
我叉開雙腿而站,擋在倒臥的歌薩·穆及那個女人之間。
「你定戰、戰鬥……程式嗎?」
我問。她點頭,
「是啊。fs4,309——『四』是我的名字。」
平靜地答道。
「使命是排除掉世界的侵略者唷,就像在那裡的那個。」
3
「……等、等一下!」
我在四的面前張開雙臂,護著歌薩。
「你聽、聽我說!這個人——」
「你被騙了呢,彌生小姐。」
四的聲音毫不容情。
「這傢伙有一半被虛空牙侵蝕了。他已經是無法與人類共容的天敵啦。」
「不對!這個人與虛空牙產生了同感,所以——」
我緊緊抓住倒下的歌薩,他的身體發出微微顫抖。
「——唔、唔唔……」
那種顫抖方式並非來自疼痛或寒氣,而是像電視發生電波異常,導致畫面上下晃動時的搖法。與其說是生物式,反倒像是數位式……既然這個世界是由機械資料構築而成,這該說是因為缺少該資料,而變得跳躍嗎?
從消失的左肩位置,別說是流血了,斷面上甚至沒有肉體顏色,只有細長的灰影。
存在本身消失,就是這回事嗎?
「彌生小姐,你不懂。」
四的槍口不偏不倚地指著我們。
「這個世界背後隱藏著多麼殘酷的事,——你的溫柔或許很美,但那種同情在絕對真空的宇宙戰場上是毫無幫助的唷。」
「可是、可是那樣,和這個人想要『改變』那些在月球上戰鬥的人有什麼不同!」
我竭力地大吼。
才不是——不懂,我心想。我非常瞭解這種事,這和阻隔在我的人生前方的東西樣。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你的心情擺第二。」
「你的心沒有多大的意義。」
一直——
一直都是這樣。我是被這樣的世界所包圍——
而就在我如此拚命的時候,
「……算了,彌生小姐……」
歌薩·穆微弱的聲音在我的心中響起。
「我……只到這裡了。你……已經,夠了——」
他企圖用僅存的右手推開我。
我突然對他的這個行為以及話語,感到非常惱火。
是啊——
眼前的問題,既不是在月世界展開的戰爭的不合理,也不是充斥絕對危機的宇宙空間裡的殘酷。
不是那些——而是我的心情。
就是這樣——
假如我今後也會一直活在,與我的心毫無關係的世界,那將會是什麼情況?
腦海中突然浮現「她」的身影。
「我啊,如今將從這個虛假的,位於冰冷月亮上的停滯世界中消失。」
她的確那麼說過。那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這個世界的每一個地方,都沒有她的「心」的容身之地嗎?
如果是那樣,我——我不也一樣嗎?
如果放棄了這個意志,這個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這個世界對我來說等於毫無價值……!
「…………」
我依然緊緊抓著歌薩·穆,身體和他一樣痙攣似地不停顫抖。
「算、算了……你也會消失唷。」
歌薩試著要站起來,看來他的腳似乎還動。他掙開我,又打算像兔子一樣跳開。
這時,我假裝要抓住他,在他耳邊悄聲道:
「……『門』在這個頂樓。」
是啊,不知為何我知道這件事。我之前曾經歷過「門」打開,這個世界與外面世界相通的瞬間。不過那件事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或者該說是沒有意識,但我就是知道。對——就和消失的她留下的印象一樣。
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打開的話,它將只是把人逐到外界的陷阱:但若是在知情的情況下打開,應該可以藉由被丟出時的那股力量,讓聲音瞬時響徹外面的世界。
「咦?」
歌薩·穆驚訝地瞪大眼。
這個時候,我已經採取了行動。
將他用力推往反方向,然後間不容髮地朝向槍口指著他的「四」衝去——
✩✿✿✿✿✰✩✿✿✿✿✰
四晚了一瞬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策。
太遲了。
她已經扣下扳機。當時由於彌生突然以身體猛烈撞來,導致射線偏離,光線直接……
(糟、糟了……!)
……貫穿彌生的身體。
胴體正中央開了個洞,少女的身體就那樣被震開,彈到校園半空。
骨碌骨碌翻滾後停住,一動也不動。
「…………」
在少女面無表情朝向夜空的臉上,眼底沒有絲毫光芒,空洞渙散。
「——可、可惡!」
儘管焦急,四還是欲將手中的武器——消去裝置,再次對準歌薩·穆。
不過,歌薩·穆已經不在了。
他已經躍在空中。
在外面的月世界裡,他是以革命為志的戰士,不可能白白浪費彌生犧牲生命為他製造的機會。
他一口氣升到頂樓,尋找彌生說的「門」。
(……是那個嗎?)
眼前有一扇通住樓下的門,沒時間猶豫了。他用僅存的右手伸向末上鎖的門——突然,他聽到了一個聲昔。
「你真的還有話必須傳達嗎?」
那聲音感覺像在耳畔呢喃,歌薩·穆嚇得回過頭。
一名素未謀面的少女佇立在那裡。
她有著一頭飄逸的黑色長髮,臉上浮現著匪夷所思,卻耐人尋味的奇妙微笑。
「你——」
他正打算問「是誰」,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動作整個停住了。不對,不只是他。包括漸漸飄遠的白雲、空氣、甚至是校園裡正趕向這裡的四,周圍的一切都像錄影機畫面的暫停一樣,完全停頓了。
除了一個人——眼前的少女。
「我就是我。我的名字不管在過去還是未來,至今都不曾存在過。我是顯現在這個世界不可能具現化之物體。」
她像在唱歌一樣,用輕快而爽朗的聲音說。
「你也一樣呢,歌薩·穆。」
(什、什麼——?)
動彈不得的歌薩心想。他的反應似乎直接傳到了少女那裡,她點點頭。
「你是當年希望成為人類與非人類間的橋樑,那個可能性的殘渣。可惜你並沒有注意超越人類可能性的你本身也成了非人類——」
少女從正面盯著歌薩·穆。
歌薩無法移開視線。
(說什、什麼……?)
「於是你失敗了,如今那些壓根不瞭解你想法的人,正用你的名義在外面世界殘殺其他人類,你的確是失敗了。然後——」
她臉上的笑容刷地消失,說道:
「——然後死了。」
(死了……?)
歌薩無法理解她說的話。
她面無表情地繼續慢慢說著:
「人們雖然想把負傷的你冷凍保存起來,可惜在你的冷凍中,並沒有連繫著那個冷凍生命的夢。」
她失望似地搖搖頭,但視線連一瞬也沒有移開歌薩。
「所以你已經死了,現在在這裡的只是亡靈,以及以共鳴形式依附它的惡夢。」
(……)
歌薩不知該如何反應,她又繼續說道:
「唉,你其實應該已經知道了。你在被你想拯救的人類殺害時,確實感覺到了——」
這時,她第一次將視線從歌薩身上移開,看向浮在空中的月亮。眼底浮現出彷彿看著遠方——距離非常遙遠的神色。
用那雙——看著時好像會被吸進去,宛如深不見底的清澈流水般的眼睛靜靜說:
「——『絕望』。」
這句話,宛如電擊般貫穿歌薩·穆的胸口。
那時的感覺,在他心中清楚地甦醒,明明沒有呼吸,一股喘不過氣的沉重感卻衝擊著他的知覺。
她繼續逼問。
「你開始覺得人類根本不值得救,只是一群『蠢貨』,最後……因他們而死——那樣的亡靈真的有話必須呼籲、傳達給人類嗎?」
她將視線移回歌薩·穆身上。
那雙銳利的眼神,彷彿射入了他的精神深處
「說什、什麼……!」
他想抗辯。可是不等他說完,她便追問:
「你真的打心底原諒了殺害你的人類嗎?」
歌薩無法回答。
「原諒並且讓他們承認錯誤,你的心中還有昔日能引導那些人的『理由』嗎?你現在依然相信那個嗎?」
在她的背後,閃耀的明月持續向他釋放混濁白光。她看起來彷彿與那些寒光融為一體。
「不對,是你能相信嗎?你相信你當年期望的人類與非人類的共存嗎?即使人類連彼此之間也老是互相殘殺,無法達成共識……?」
(…………唔唔唔…………!)
歌薩的精神開始顫動。
就像車子衝撞牆壁失了去路,繼續劇烈空轉一樣。
於是,她的臉上恢復了微笑。
「——你認為你的行動,全是按照你的意志而為嗎?」
(咦?)
「你不覺得你以為是自己想法的東西,有可能其實是受到外界干預的影響而產生的?」
(……你、在說什麼啊)
歌薩腦中一片混亂,但她似乎完全不打算幫他消除混亂。
「我現在暫時沒什麼好說的。」
她半開玩笑地說道。
(什麼?)
「問題只在於——你還有沒有心唷。」
(什麼意思?)
「你是亡靈,其實是無法做任何決定的立場,只是個受到借用歌薩·穆精神型式的惡夢左右的可憐人偶。可是……」
這時候,少女的身影開始緩緩晃動。
「可是,如果在這個情況下,你的亡靈還留有心的話——」
同一時間,周圍原本停滯不動的世界,宛如齒輪漸漸咬合似地,慢慢動了起來。
「你應該至少還保有一個,必須去完成的『心情』——」
說完,她的影像便消失在晃動中,世界再度動了起來。
(——哇!)
一回神,歌薩·穆發現自己再度站在『門』前。
只要打開這扇『門』,我應該就能和月世界的人們連成一心,聽取他們的想法,並傳達自己的想法。
(……可是,現在的我,真的有話必須傳達給他們嗎?)
總覺得自己心中一直有著不可動搖的確信,但那是從哪裡來的呢?
(不對,我一直深信自己曾經掌握到真實。然而現在——)
當初讓我產生同感的「對手」——如今我似乎已經成了死亡後的生命空殼,但是「對方」——又如何呢?
(難道?)
他一直以為自己與對方有所同感、相互理解,但如果那個深信是出自對方的願望,而對方的真正目標是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他只是被利用了,那麼打開這扇「門」的瞬間
「——」
他靠在「門」上的手僵住了。
指尖慢慢自把手上移開——
「……對不起,彌生小姐。」
就在他喃喃自語的時候,手持消除裝置的四,已經從頂樓邊緣探出身子,朝這裡攻擊。
他在最後想的是,他生前唯一留下的渺小卻關鍵的決定,歌薩·穆——人類史上唯一周旋在人類與非人類間,抱持和平共存宏願的救世主,他的靈魂在死後經過五百年以上的此時,終於將那個夢——
……放棄了。
4
四的零星攻擊的確將歌薩·穆的頭、身體、腿部——全身片甲不留地消滅了。
「——嗯……!」
然而四的表情卻浮現出很深的懷疑。
明明把歌薩的身體整個消滅掉了,底下的影子卻——還留著。
月光照射出的修長黑影,即使本尊已不在,還是像畫在地面一樣沒有消失……
「什——」
就在四打算連同校舍一起轟掉這個異常黑影的一剎那,黑色一下子擴大了。
不一會兒,整個頂樓便籠罩在黑漆漆的黑暗中。
「這、這是……!」
四用消除裝置發動攻擊,但光線只是直接被吸入黑暗中,完全沒有作用。
應該說——不只是光線,黑暗正不斷消除其他東西。
「——失敗了。」
聲音從不知在何處的虛無中傳來。
「——又失敗了。<人心>那東西的線索又消失了。」
聽到那聲音,四感覺到可怕的寒氣,身體直發抖。
黑暗在這段期間依然不斷變大,吞噬半個學校,然後像滑下去似地,朝山腳下的街道邊擴張一邊移動。
四慌了,可是她不間斷的攻擊卻一點效果也沒有。
「在哪裡——」
「在哪裡?」
「心在哪裡——」
「心到哪去了?」
「到哪裡——」
黑暗柔軟地蠕動著,漸漸吞噬了街道,以及當中的人群。
聽不到尖叫聲,也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個攻擊。因為對他們來說,那是脫離世界邏輯的事態。然而這個超出常識之外的黑暗,卻吞噬了他們身旁的人、然後是他們自己,將他們變成不曾存在過的東西。
那是寧靜卻殘酷,世界末日漸漸擴大的景象。
「這、這是怎麼回事……」
不久,四目擊到黑暗中開始若隱若現地飄著某種有色物體。
色彩逐漸分成幾色,很快便形成浮在黑暗中的極光。
已經不會錯了。這種現象在過去人類企圖前進宇宙時的記錄中,有許多相關記載留下。這是——
「虛、虛空牙的攻擊……!」
四手裡拿的消除裝置,充其量只是在這個幻影世界中用來消除檔案的東西。那個極光,卻是將一切存在全部吞噬——
「沒、沒辦法——只好發佈紅色警戒!」
四下令發動比她更上位,等級更強的戰鬥程式。
那一瞬間,宛如將一滴深紅色墨水滴入名為天空的水窪中,整個世界一下子染成了紅色。
這是遇緊急狀況時,由構成這個世界的防護賽佈雷答,發動的系統最高級防禦程序「紅色警戒」。
其效力極大,原則上能重組世界本身結構,將入侵的侵略者立足點直接根除。
嗶嗶嗶嗶……!
響起奇妙的地鳴,紅色世界本身化為紅色攻擊,企圖湧入流動的黑暗。
正常的話,這樣就能讓該異物的輪廓,像被硫酸溶解一樣,漸漸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可是……
「在哪裡。」
黑暗就那樣在紅色世界中向下流去,身體愈變愈大……
「沒、沒效……?」
四隻能顫抖。
這下完全無計可施了。在這個世界裡,已經沒有哪裡有足以對抗這個黑暗的力量……!
「啊,啊啊——」
無能為力,四隻能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惡夢。
「在哪裡……」
「在哪裡……」
「心在哪裡……」
在黑暗中移動的極光大肆蹂躪,使虛擬世界漸漸還原到虛無——
✩✿✿✿✿✰✩✿✿✿✿✰
(…………)
胴體依然開著大洞,醒井彌生用靜止的眼睛仰望染成紅色的虛擬天空。就連彌生也很清楚,事態在無計可施的狀態下,正任由絕望無止盡地擴散下去。
(…………可是)
我的確——聽過。
我之前曾她說明過這類事態。
(可是……我——)
那是她心中不可動搖的經驗。
在她無可取代的回憶中,曾出現這麼一句話。
(她、她對我說——)
那天我們兩人單獨見面、聊天,當時只覺得聽不太懂,也沒特別仔細聽,可是她告訴了我。
「對了,彌生小姐——我要留給你一個忠告。」
她露出溫柔的微笑,用平靜的口吻說了那件事。我當時紅著臉,宛如聆聽別人念自己喜歡的繪本的孩童,開心地聽她說。
「當你或是你生存的這個世界,發生束手無策的事時,只要念出這段咒語,一定會發生非常有意思的事。」
對了,她說的一定就是現在這個情況。她果然是正確的。
「……喔。」
那是幾乎沒有空氣流入喉嚨,與其說沙啞,更像是從門縫透進來的風般微弱的聲音,但彌生還是誠心、堅信地,將那段必須告訴世界的話,化成具有涵意的聲音發出。
「就如同凝視著夜晚的黑暗一般,在內心的黑暗中綻放出紫堇吧。」
聲音漸漸滲透到整個世界,隱藏於世界深處的琴線,當地一聲響了。不只是身為一般程式的四,就連管理世界的防護賽佈雷答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它是構成這個系統基礎的超文明,事先設定於所有機械設計中的緊急回線解放鑰匙。
「——發生在紅色警戒發令下,仍無法解除的絕對危機。因此,本系統將在這裡發出紫色警戒,請求感知到它的所有存在救援。」
沉睡的機械釋出全部動力,將這個呼救散佈至絕對真空的宇宙空間,並且釋放出七色彩虹中位於紅色外圍的紫色光彩——
✩✿✿✿✿✰✩✿✿✿✿✰
「——啊!」
四之所以發出驚叫,並非因為看到侵蝕她所處世界的黑暗終於站起來,變成宛如巨大人型的剪影。
她當然也被這個嚇到了,但更重要的是因為,在它的更上空——那個被紅色警戒染成紅色,如今已毫無作用的空間。
——劈啪!
裂出青白色裂縫。
「那、那是——什麼?」
裂縫不只一道,接二連三劈啪、劈啪地裂開,青白色線不斷重疊,愈變愈大。
終於,它穿破欺瞞的紅色天空,與青白色閃光一起衝入世界。
四隻從檔案上知道那個狀似骨骼,不知是手還是腳,宛如長槍的巨大尖形物體。那些是能切開敵人的刀劍,也是能放出三十七種攻擊的炮台,是一種連小行星大小的物體都能輕易擊碎的東西——
「——超、超光速戰鬥機夜巡者的『武裝臂』……」
武裝臂藉著具各式各樣破壞力的<界面Buster>,現在正射穿了創造於這個機械中的幻影世界之疆界。
站在銳利尖端部位上的,則是生活於本太陽系圈中,其傳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為人類文明最後碉堡的超人——全身裹著鍾甲,以鐵面遮住臉上一切表情的那個男人——
「那是——『觸星者史塔斯克雷帕』……!」
「……好像趕上了呢。」
史塔斯克雷帕對同伴班斯提爾夫喃喃道,將視線移向在下方蠕動的黑暗人型。
「動作最好快一點,這個世界似乎失去了大量的安定性。」
班斯提爾夫透過武裝臂傳達意志。史塔斯克雷帕「嗯」點頭同意。
「不會花太多時間啦。」
說時遲那時快,鐵面人從武裝臂一躍,就那樣像墜落一般,朝在下方等待的巨大黑暗人型衝去。
而原本看似無法區別其它所有人的黑暗竟對鐵面人做出了明確反應。才想說它的某個部位像嘴巴一樣張大,突然發出
「……啪啪啪……!」
不知是咆哮還是破裂聲的振動。
那波動化成攻擊襲向鐵面人。
鐵面人在空中將手臂奮力一揮,彈開整個衝擊。
是啊——這景像在外面世界並不罕見——可說近乎家常便飯地頻繁發生。這就是虛空牙與太陽系圈內人類最後一個抵抗勢力進行的「戰鬥」。
「……啪、啪啪——」
當黑暗人型準備再次釋放波動時,鐵面人已成功逼近它身旁。
「——喝!」
接著,他沒有取出類似槍炮的武器,直接用拳頭擊向巨大剪影的腦門。
變化在一瞬間,那是關鍵且震撼力強的一擊。
內部有極光搖動的黑暗,在史塔斯克雷帕觸碰的同時,輕輕發出一聲——
——啪嗒!
化成閃耀虹光的結晶,然後四分五裂。
✩✿✿✿✿✰✩✿✿✿✿✰
——結束了。
倒在地上的彌生也目睹了這一幕。
黑影粉碎,下方的廣大世界瞬時恢復原貌。
鐵面人再次回到狀似長槍的東西上,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世界。
火紅色夜空逐漸恢復成原本的星空。
唉——可是,只有她胴體上的洞沒有被填平,依然存在著。
原本朦朧的意識變得更不清晰。
她心想,我們為什麼這麼不順利呢。
如果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虛幻不真實的,那麼責任或許不在虛幻本身,而是在我們身上。
或者,想得太複雜才是不對呢。
我們總是做太多無謂的思索,所以才會在繞了一大圈冤枉路後,卻到不了最重要的地方吧。
她……彌生在愈來愈朦朧的思緒中,想著那個完全記不起來的她。
對她而言,恐怕活著這件事本身就是繞道,那麼——她想去哪裡呢……
逐漸滲開的風景,在朦朧的視線中慢慢融化。
那裡依然是,
(月亮,在星空中——)
5
……感覺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全身沉甸甸,腦袋懶懶的,感覺就像身體被四分五裂分散,沒有連接在一起。最先知覺到的外界,是壓在後腦勺下的那個要硬不硬的東西造成的頭痛,我後來才知道那是枕頭不好導致血液循環遲緩。至於均等加壓在全身的重量,只是因為蓋著毛毯的關係。
「……」
我躺在床上,似乎躺了相當長的時間。
「…………」
周圍一片白色,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轉動著眼球,偵查四周。
白色裝潢、白色天花板、樸素的照明燈,—連室內也掛著白色窗簾,這裡怎麼看都像在醫院。
「…………」
這麼說,睡在這裡的我,就是在住院羅。但為何住院?從何時開始住院?我的記憶一片模糊,完全搞不清楚。
「……我」
應該叫做醒井彌生。
可是那代表什麼樣的人,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做了什麼、想做什麼呢
「我……是誰。」
我茫然地喃喃道,那聲音非常微弱無力。
然而,當我四下游移的視線,捕捉到窗外——看得見的景象時,我的心震了一下。
完全暗下來的天空中,浮現著一輪皎潔明月。
「……!」
比充斥房裡的「白色」還要耀眼,卻有著比任何東西都暗的陰影。那裡同時存在著黑暗及光明。
不知為何——我看著那個對比,一股糾住胸口般的感覺突然自體內湧出,難以控制。
「……」
這時,房門無預警地被打開,身著白衣的女性走了進來。她看著我說:
「哎呀,你醒啦?」
原來是這間醫院的護士。
她像在說「好」似地對我點頭,說:
「得快點通知你父母,他們一直等到剛才呢。」
走到我旁邊。
「請問……?為什麼,我會——」
我試著問。
「你不記得了嗎?」
「……嗯。」
「也難怪啦。這是常有的事唷,沒有出事時前後的記憶。」
她說我出了車禍。
據說是我在街上閒逛,不知為何走到市郊的公園,在那裡被衝進公園的卡車撞了。
不過說是被撞,其實並非直接被卡車撞到,好像是被卡車撞壞的蹺蹺板還是方格攀爬遊戲組的碎片打到了頭,但這部分似乎不是很確定。
「傷勢雖然不是很嚴重,不過因為你昏倒了,又是被打到頭,才讓你住院的。」
聽完說明,我下意識地思忖,原來如此。
「原……原來邏輯是像這樣吻合的啊。」
我喃喃說。護士一臉詫異地問:
「你說什麼?」
被這麼一問,我也嚇了一跳。
……
……我在說什麼呢?
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何會這麼想?
可是我不打算對這個人說明,只回答:
「……沒什麼事。」
……後來我爸媽來了,一下說「你真的很不小心」、又說「就是因為晚上外出才會遇到這種事」把我臭罵了一頓,可是我有些心不在焉。
過一會兒,爸媽同時歎氣,交換了一下眼色。我心想「怎麼了」抬起頭,父親便說:
「……其實,今天收到你寫的小說獲得新人獎的通知。」
「……咦?」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一直覺得你老是說想當作家,那類作白日夢的話——原來你真的有在努力呢。」
媽媽眼中含著淚水,可是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等、等一下!你在說什麼?」
我非常混亂。
這時,傳來一個聲音。
「那是真的唷,你得到近代小說新人獎中的評審特別獎呢。」
我一驚,看著走進病房的那個人。
那是妙谷幾乃大師。
「…………」
我看著妙谷幾乃大師,不知為何感到非常緊張。那種感覺就像是遇到想取我性命的敵人,可是戴著眼鏡的幾乃大師只是個普通人,不可能會危害我。
「因為你爸媽來找我商量,我已經確認過了,的確是你的作品《在月球彼方相見》得獎了呢。你定在一年前投稿的。」
「…………」
「你忘了嗎?因為審查過程比預計時間拖了半年以上,才會延遲公佈。不過這是常有的事呢。」
「…………」
「嗯,雖然不是第一名而是特別獎,不過能得獎就厲害了。」
「…………」
我突然想起來。
那是描寫一名跳樓自殺的少女,靈魂四處徘徊,出發到未來的月世界旅行,在那裡遇到許多人類和宇宙人,集結了這類幻想概念的小說。是在父母開始念我「差不多該專心唸書了」的時期,我認真寫了許多作品卯起來投搞那時候的濫作之一。
「…………」
我將那個主角的名字——
(設定成她自己也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難道?
啊啊,可能有這種事嗎?
連自己寫過都不記得的小說,只有出場人物的印象仍殘留在腦海裡——
「…………」
幾乃大師和我爸媽又開始對我說話,我因為感到茫然,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
……於是,我成了小說家。
得獎的那篇作品因為太難懂,只有作品名稱被刊在雜誌上,實際發表並得以出道的是之後寫的另一部作品。由於這部作品受到好評,我以早熟的女性作家之姿,突然出了名。
之後,我按照當初預定的計劃進入保送的大學就讀,也順利地陸續發表作品,過著沒有任何問題的順遂人生。
即使如此,在我心中,一直有種奇妙的感覺糾結著。
我失敗了。
在某個非常重要的事上失敗了——且已無法挽回。這種心情一直存在某處,盤踞在腦中揮之不去。
「呼……」
那天,我剛結束與出版社的協商,獨自走在暗黑的路上。
月亮出現在天空。
「呼——」
不知從幾何起,我養成了一看到月亮就會歎氣的習慣。
這次的協商,是因為我之前寫的作品已累積到不少數量,出版社提出集結成冊的計劃。在我們討論短篇小說的編排方式、是否加入新作等事時,我有種「啊,我真的漸漸成了小說家」的想法。協商後,說是當作小小的提前慶功,陪他們去喝了一攤,我有點醉了。我其實不太能喝,要是不在回家前醒酒,又要被爸媽罵了。他們雖然不反對我當小說家,但還是耳提面命要我不要因此染上不良玩樂。
「呼——」
我一邊歎氣,一個人走在夜晚的街道。
路上行人愈來愈少,我心想「不會有危險吧」,但因為派出所就在旁邊,便繼續往前走。
腦袋有些遲頓。
「……書,要出了呢。」
我自言自語。那對我來說,也是多年的夢想成真,但我總覺得——
(……總覺得)
那時候,在我的腦海中,掠過了一段不可思議的話。
「所謂夢,就是因過去而成形,但實現於未來——夢只會存在於時間的流動之中。現在這一瞬間沒有任何人能抓住夢想——當達成目標的同時,那就已經不是夢而是現實。人就像是在名為幻夢的門扉前,持續守望的夜巡者一般——」
是在哪裡聽到的呢……不對,這是我自己想到的話嗎?
「……啊,啊。」
我再次仰望夜空中的月亮。
任何時候看它,它總是讓我有種胸口糾結的感覺。
我不知道為什麼。
無法分辨那是因為想不起來,還是原本就不知道。
「……啊——啊。」
我醉了,左右搖晃著不太清晰的腦袋,打算繼續走。
這時候,在離我一小段距離的前方,她佇立在那裡。
「……」
我倒抽了一口氣,
感覺腦袋、身體一下子清醒了。
她——是她。
她的臉上浮現出沉穩、溫柔、且平靜的微笑。
「恭喜,你的作品即將集結成冊呢。」
她對我說。
「你、你是……」
我的聲音在顫抖。
終於見到了。
那個我一直在尋找,連確實形象也無法掌握的存在,現在就在我的眼前。
然而,我能說的卻是——
「你是——我的妄想嗎?」
我必須先問清楚這個。然而對於這個沉痛的問題,她只是微微一笑。
「現在在這裡和你說話的我,只存在你的心中。你所寫的書,也只存在正在閱讀的人心中。一切都只存在人們心中,沒有人能夠逃離它呢。」
……依然說著不可思議的事。
「我問的不是這個……不是這種事。」
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為什麼?」
為什麼,可以笑得那樣美麗呢?
你的周圍一定淨是層層堆疊的殘酷幻滅以及絕望啊——
「——為什麼?」
「答案在你心中。」
她斬釘截鐵地說。
我「咦?」地拾起頭,她點頭。
「你不知道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事。你今後也會一直尋找這個疑問的答案。對,就和世界上一切事物一樣。」
「……我一定不會懂的。」
我搖頭。
「我一定什麼也不會懂,然後就那樣結束的。」
「是嗎?」
「是啊。」
我哭了起來。
「一定是那樣的啦。」;
這是喝醉的幻覺?還是從隱藏於世界的黑暗中依稀可見的真實?這種事已經不重要我只覺得很難過。
我們都在追求夢想,但只在永遠無法達成夢想的途中。那是讓人非常非常感傷的事。
「悲傷是無可奈何的唷。」
她用平靜,卻堅定的聲音說。
「悲傷是世界附帶的真實。所以人們就算知道前方有悲傷等著,也只能前進。相信有一天,某個人能在未來衝破這裡之外的某處。」
「可、可是……」
她對哭泣的我露出溫柔的微笑,靠了過來。
「啊……」
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時,她把某樣東西交在我手中。那雙手的觸感非常溫暖、柔嫩宛如水一般光滑。那是她留給我的唯一觸感。
「好好珍惜它。」
她在我耳邊低語。
「咦……」
在我手中的是,形狀像球形又像橢圓形,表面非常光滑的奇妙物體。
「這時……?」
「這是歌薩·穆所留下的來自未來的遺產——這個共鳴器正是在不久的將來,促使人類發現相剋渦動勵振原理,出發到絕對真空宇宙的東西喔。」
我無法理解她說的話。
「咦……?·」
我將視線落在手中的物體,這重量是千真萬確的現實。
當我再往上看時,那裡已經沒有任何身影。
連影子也沒有地消失了。
「……咦?……咦、咦?」
腦袋中的混亂又回來了。
現在是何時?
這裡是哪裡?
我存在的這裡,究竟是過去還是未來——或者一切都只是「現在」?
「——唉唉……」
我抱著手中光滑的黑色物體,無奈地仰望夜空。
那裡只有白濁色月亮,不變地同時擁有光亮與暗影。
VS Imaginator Part IV "The Night Watch under The Cold Moon" closed。
如果——
你和你的夥伴開始演奏不同於往昔的樂音,
你和我一定會在月球黑暗的那一側邂逅吧。
平克佛洛伊德<月之暗面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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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著名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中,有一幕男人說「我向月亮發誓我的愛」,女人便回答類似「別向那種形狀經常變化,不誠實的東西發誓」的劇情;但據說在英語圈(聖經之類的),則同時存在著「像月亮的存在般確實」的說法。月亮似乎就是這樣的東西,時隱時現卻存在感十足;然而人類沒有太陽肯定無法生存,至於月亮,儘管細說起來也是有諸如與潮水消漲有關之類的影響,但對人類有何具體意義仍不明朗。我們可以發現在許多神話中,對於如何處置這個微妙存在顯得相當頭痛。要是它像星星一樣一顆顆小小的也就罷了,但畢竟大家都知道高掛在空中的它有多大。雖然當時還沒有這種概念,我總覺得以前人看月亮,想的多半是與「潛意識」領域有關的事吧。就像是將確實存在卻不具形體之物,套入月亮這個具象中,作為這類事物的象徵。
順帶一提,「潛意識」這個想法,是在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間才被「發現」的;在那之前,人們其實並不知道他們有著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曖昧情緒。他們是真的不知道。因此大部分的人才會認真地以為「作惡夢是現實中實際將發生壞事的徵兆」,把潛意識通知表層意識「你累了」的單純訊息,信以為是「我快死了」而去決鬥,結果真的喪了命。我曾在閱讀過去(百年以上)的小說時,對它的不合理之極感到驚訝,那或許就是因為不考慮潛意識,硬把不明就裡的衝動當成悲劇,視為誇張的神啟活惡魔誘惑所造成的,也有描寫成月亮具有使人失常的作用的。我先在真的覺得,那是打算將自己心中的問題轉嫁給外界,才硬拗說月光中潛藏著魔物。說什麼狼人在滿月時變身,男人本來就都是狼啊。
因此,雖然不知道想像及幻想是否真的存在,既然它們與存在感十足的月亮很相似,這就和照鏡子是一樣的吧。我們仰望月亮,升起「好美」或是「好陰森」之類的種種想法,然而月亮本身其實既不美也不陰森。它不過是冷卻的礦物結塊,那裡已經沒有地球或其他行星上有的活動。設法找出該意義的是我們的內心,月亮只是配合內心展露出各種面貌罷了。我們就連應該存在自己心中的東西,也要寄托於外界的有形物才能想像。想像力這東西,到頭來不過是「發現」的能力,只是因為我們長期忽視理應存在眼前的東西,才會一直找不到吧。
人生算長還是短?那是因人而異的,一般往往認為權貴人士過著比一般人更充實、美好的人生,至於他們心中如何想也只有本人才知道。抬頭仰望天空時,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月亮——將決定那個人的人生吧:然而不管他的思緒是哪一種形狀,那都是不將想像寄托於月亮就無法以形體表現於世的東西,恐怕在人類歷史上,還沒有誰可以用明確的形狀表現它吧。一切都如夢似幻,在那個人去世的同時飄渺地消失。在那裡沒有長短、偉大平庸之別,大家都站在同樣的立場。
話說由於月球一直以同一面面向地球繞行,從這裡永遠看不到被稱為夜世界的另一側,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不過那只是月球背向地球,與太陽無關,所以另一側還是有太陽光照射。也就是說不管定否為象徵心中黑暗的月球暗側,那裡並非沒有光芒。如果你問我那又如何,不,我沒什麼要說的啦。就這樣。
(你喔,把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強加於別人乃至歷史上是怎樣啊)
(沒辦法啊,因為我真的不懂嘛)
BGM "UNDER THE CHERRY MOON" by PRINGE AND THE REVOLUTION...<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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